河北艺术职业学院演出的河北梆子《牺牲》(刘兴会编剧)不仅剧情动人,而且洋溢着浓郁的现代气息,全无传统戏曲的“老气”。我不禁想起艾略特讲的历史意识:“不仅要理解过去的过去性,而且要理解过去的现在性。”河北梆子显然是一种“过去”的艺术,《牺牲》的可贵之处,在于发掘和创造了传统戏曲的“现在性”。
其一,打散故事,拷问灵魂。
《牺牲》全剧六场一景:铁窗牢房。杨开慧始终在场,并无上下场;老狱警始终守护;敌酋李琼幽灵般地悄然上下。这种时空设置,大大压缩了舞台的“物理境”,看似限制了故事的演绎和剧情展开,实则牢房的孤独、凄冷更能激起人们对人生和命运的思考,有利于打开人物丰富的心理世界。
全剧的“戏眼”是逼杨开慧签署与毛泽东脱离夫妻关系的声明。阴险的李琼费尽心机寻找杨开慧的精神“软肋”。第一次是扬言毛泽东另娶新人。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也曾使杨开慧心头一震,但是对丈夫的爱和信任,对革命的忠贞,使她完成了精神的升华。第二次是谎报毛泽东阵亡。杨开慧一时间陷于失去精神支柱的痛苦中,但她经历一番心灵挣扎,再次完成精神升腾。第三次是毛岸英受刑,母子连心,杨开慧内心备受折磨,但她最终坚定了信念,用自己受刑的经历鼓励儿子,那剧中撕心裂肺的嘱托正是母爱和革命意志的痛苦交融。
三次灵魂拷问充满着人生哲理的深刻思考。杨开慧与李琼、老狱警的生死之辩、信仰之辩、亲情之辩,在激烈的交锋中更映衬出杨开慧高贵的人格:“我是为自己的理想、信仰和尊严而生死。”文学艺术作品的审美结构以哲学意味为最深层次,它是文艺作品获得不朽艺术魅力的重要原因,然而又是不易达到的境界。可喜的是,《牺牲》具有了这种内涵。
其二,多重对话的复调结构。
设置戏眼、拷问灵魂的叙事策略使整个剧情变得简洁凝练,但简洁并非简单,该剧有着巴赫金所说的“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的真正的复调”,即人物之间的对话、人物内心的对话、作者与人物的对话等。
《牺牲》的“复调”对话很精彩。譬如人物之间的对话。杨开慧、李琼、老狱警是一个对话群,三人在言语中展示着各自的意识和心灵世界,观众在感受杨开慧高尚心灵的同时,也感受到一个繁复驳杂的现实世界。其中,值得一提的是老狱警形象。他勤劳、善良却又愚昧麻木,充满了逆来顺受的“奴性”。编导为其设置数板、唱段和大段念白等,无情地拷问其灵魂。
再如人物内心的对话。杨开慧作为革命者,早已抱定为革命牺牲一切的决心。每次拷问都是自觉的革命意识与自然的生命意识的对话与搏斗。在第三次拷问中,当听到岸英临刑的呼喊,不禁下意识地唱道:“绝不让亲骨肉走进炼狱,为孩子我可以弯腰低眉。”但听到隔壁其他孩子的哭声,她又坚定起来,于是有了那段对毛岸英撕心裂肺的血泪叮嘱。这又是“把他人意识作为对立话语进行对话”。两种心理对话的合一,形成人物内心矛盾冲突的高潮,使杨开慧血肉丰满的形象伟岸地站立起来。
其三,对戏曲行当程式的大胆改造。
《牺牲》对戏曲行当程式的改造突出表现在以下两方面:
一方面,将戏曲龙套与现代歌舞结合而出新。龙套在传统戏曲中主要扮演随从和军士,其表演中的缓慢节奏与现代生活已有些脱节。《牺牲》则大胆改革龙套,他们在剧中均是悄然上场,悄然下场,充当主人公的伴唱和伴舞。伴唱放大着三人的“心理场”,伴舞则将“心理场”变成“物理境”。这不仅强化了主人公的心理展示,而且使舞台表演更加丰富活跃,强化了剧作的社会性和历史感。
另一方面,设置别有深意的幕间串场人物。传统戏曲的串场人物常常是丑角,《牺牲》延续此传统,令老狱警和丑角龙套一起串场。剧中主要有三处:序幕和第一场间的数板“天下谁人不贪生”;二三场间的主伴唱“活着是赚死是赔”;四五场间丑角穿梭高呼“朱毛大胜”,老狱警却让他们“看见也不要说”。编导为加强对老狱警的心灵拷问,用串场揭示其奴性生死观,一方面映衬出杨开慧的坚贞和高洁,一方面更可看到革命的任务是多么艰巨。
传统戏曲的生命与活力在于进入现代社会生活,尤其是青年的心灵,这不仅需要发掘,而且需要创造传统戏曲的“现在性”。这是一项极其艰难的工作。以是观之,《牺牲》的艺术探索是成功的,是一出难得的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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