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天才艺术家总是在应有的高度攀得更高,应有的远度跑得更远,应有的深度上钻得更深,段二淼和赵清海就是这样的“苦行”乐和“好学”者。

有人说段二淼和赵清海之所以树大根深,枝繁叶茂,繁花似锦,主要是深深植根于太行沃土。然而,我还想进一步指出:他们二位更是孔子最为高看的“好学”之人。在孔子眼中,这样的“好学”之人,在孔门七十贤人和众多弟子中,也只有颜回一人。在孔子心中,“好学”更是比“忠信”还要难得的一种优秀品质。他们的“好学”,他们在这高天厚土中无尽吸纳取藏的高度自觉和广大胸怀,才是百尺竿头再冒尖的根本原因。

就天生好学的段二淼来说,因为出道既早,年龄又小,又总是把赵清海等顶级把式作为追越的目标,后来居上也就无须置疑。赵清海呢?由于他的天资聪颖,由于他的天赐悟性和极端好学,又长期处于适宜戏剧艺术生存与发展的环境,来到当时的名戏班,跟从徐全虎这样的好师傅,并注重向多行当的名把式热心请教;当然更因为他学习上的永不满足,并将这“永不满足”转化为超常吃苦和超常追越。从而使他不仅昆梆罗卷黄五腔皆精,而且能将五种声腔融会贯通,为推动上党梆子声腔更加激越悠扬做出了创造性贡献。他们两位大把式、“大学习者”,互有倾慕,互为推重,互相学习,尤其让人敬佩羡慕,佳话不断。许多人都知道、相关书籍和资料中也载有段二淼为赶场偷看赵清海演出摔断腿,以及赵清海亲往探望,许诺自己会的毫无保留传授的故事,却很少有人知道赵清海不耻下问,虚心向段二淼请教翎子功的轶事。为此《上党戏王赵清海》的作者在书中特意指出:“这件事段二淼自己谦虚,也许为尊者讳而不曾提及,而赵清海生前却经常提起。”

相类的学习故事在他们的交往中当然不只这两件,只是大都丢失在他们的“习以为常”和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罢了。这样的“习以为常”和“尘埃淹没”才是他们深厚和广博的本因和基础。

就像广袤的大地一样,深厚与广大总是相并相连的。段二淼和和赵清海既明白“深厚”的重要,又深信“广大”的意义。因此,他们除了自觉向大师学习,向本行的翘楚学习,他们自己之间互相推重、互相学习,尤其让人敬佩的还在于,总是把他人的一切优长作为学习和吸取的目标。成名阶段他们的好学向上就是有名的。成名之后,不说当时就不断发出挑战要一争高下的大牌演员,也不说下已经小有名气的后起之秀,就是普通演员身上的长处,他们也一样虚心学习,主动请教,广泛吸取。他们常对人说,生活可以有尽,艺术不能有尽。明明人家身上有好东西,现成摆在那里,看得见,听得到,看着好看,听着好听,有什么理由不虚心学习、主动请教、认真吸取呢?他们成为上党戏无人可比的大把式之后,也不因功高名满而止步,虚心学习和奋发向上的习惯不仅没有改变,谋求从多方面吸取的欲望反而更加强烈。

他们深知一种艺术虽然有其独有的“地方特色”,但它存在和发展除了保持和提高自己的特色,还必须在广泛吸取和不断改进中进步和完善。赵清海曾对一位热衷上党戏的文化名人说过:“上党戏中虽有黄戏,但比较粗放、急促,我是认真吸取了京戏和昆曲的文雅、中路梆子的抒情、河南戏的婉转后,改良了咱们的皮黄,使之更加优越。至于《黄河阵》中的一些技巧,如耍牙、喷火等,则是采用了其他剧种的表演形式和杂技的一些做法。”

段二淼在给学生讲课中也说过:成名之后还常常观摩前辈艺人的演出,吸收有益的养料,丰富自己的表演艺术。没有正式拜师,就更应该以人人为师。尽管在很年轻的时候(不到二十岁)名声就传遍“州五府八”,但更注重千方百计学习吸取。在当时最有名的前八驮(壶关戏)和后八驮(长子戏)都结交了许多戏友。他们虽然都没有自己名气大(当时,段二淼随戏箱由前八驮转到后八驮,每次写戏,文约上都有“二淼不到扒价一半”的条款。),在表演上各有值得学习的独到之处,对自己助益很多。昆曲《长生殿》,曲调繁多,节凑严谨,载歌载舞,表现细腻,词意深长,像吃木香一样越嚼越有味,对自己提高也很多。作为清代戏曲名家洪昇的作品,对上党戏的借鉴意义更是多方面的。

京剧大师尚小云说,有吃尽苦干到底的精神,或许有成功的一天。赵清海和段二淼的信念和践行的都是成功了更要学习,更要广泛吸取。当时不像现在这样交通便利,更谈不上媒体方面的优势,经济困难又像万水千山和囚虎的铁笼一样时刻相随,想向一些大剧种学习,难如登天。然而,当赵清海得知大阳有位生意人,常顺着生意到北京看京戏,就把此人请来,询问京剧名家谭鑫培、言菊朋等大师的演出盛况和艺术特长,恳请他以见多识广的眼光为自己的戏挑毛病,作指导。有人说,这又是和段二淼一样,从不指手画脚,颐指气使,却从不放过当学生的天职。段二淼先生在谈到他的学艺经验时则说:自己身上的那点本钱,大都是多处偷来的,起早搭黑在不见人的时候下背功苦练出来的。他演出的每一部戏,几乎都没有请师傅教过。越是无师,就越以众家为师。人家的每一点好都力求吸收,广集取精,变成自己的东西。

凡有大成就的艺术家,无不目标高远,胸怀广大,持盈守虚,取藏无尽。两座高峰上的顶极把式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从来不放过向文化人请教的机会,遇到重要问题总是千方百计向文化名流请教。赵清海排演段二淼在上面说过的上党昆剧《长生殿》时,总觉得有几句唱词不大合辙,又担心修改错了。听说山西的大文人、被中央文史馆馆长章士钊称为“东方拿破仑”的省文献委员会总裁马骏先生来到家乡。赵清海马上备礼登门请教。马骏先生也觉不妥,又担心冒然答错,回到太原后特意找来几种版本核实,果然是抄本抄写有误。于是,赶快给赵清海写信,慎重其事做了改正。

段二淼更是把经常接触到的第一流的文化大家赵树理、王中青、史纪言作为终身挚友,长期相处,长久相随,耳鬓厮磨,随时讨论。我请中国赵树理研究会会长董大中先生就此谈点说法。先生来信说:“史、王、赵跟段二淼确实有很密切的关系。赵树理多次说到段二淼,已见于文字。我和史、王谈话时,没有把他们和段的关系当作题目。我再翻一翻当年的纪录,如有,会随时告你。”王广元主席则为回答我的问题,专门从海南发来邮件。其中史纪言的说法是:“老百姓看戏不讲艺术,只要过瘾,只有段二淼那样的好把式、大把式才能满足观众的需要。”王中青的话是:“看段二淼的演出,是全面的、综合的享受,就像潞安人喝‘调和饭’,米面瓜菜豆各有滋味,手眼身法步满台是戏。”

(此为《盆地天声》一书第三章第一篇《双峰并立》中的一节。因为是集中议说段二淼和赵清海两位上党梆子泰斗“好学”的,“好学”又是圣人孔子一再高度称扬的最为优秀的品质,所以抽出来见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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