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花下的故事

有了这与天地相接的题目和彩结意漫的副题,并找到一些理由之后,接下来,先是依着“条目”搜刮记忆,检阅资料,满世界去找相关的人和事;再后来,就是穿针引线,点灯熬油,穷尽愚心来做这百衲衣了。

然而,毕竟身有所累,不可能为这“不务正业”占去更多时间。被逼之下,只好从随意里找到一种较为简便易行的方法——坐在车上用心爱的手机与专家、戏迷们聊天——在聊天中网罗材料。如果细心的朋友看出我的文字有所草率,大概是由于匆忙;有点颠簸,实在是因为我的心与思还没有与车子及手机融为一体。

不过,段二淼老前辈,或者我应该称其为族祖吧,既已来到我的心中,我的笔下,成为与我朝夕相处的朋友——搜集、思索、撰写的主体,并不痛苦地挖空心思忆忆往昔的事情也就成为不可避免的作业了。

在我很早的记忆中就有这样的感觉,后来又不断强化了这感觉:上党梆子是民间戏曲,是老百姓的艺术,看梆子、听梆子、唱梆子,就是老百姓的艺术生活。庄稼人从如泣如诉、长歌当哭的旋律中感受厚重朴实、粗旷壮美的情怀,倾吐得意失意、优越忧伤、感动激动、振奋懊愤的情绪,特别适意自得,特别舒筋活络,活血化郁。在田间劳作,挥动锄头,唱一段梆子,心胸肺腑,关关节节,顿感格外畅快、潇洒、舒展。
那还是四十年前,我同乡亲们钻在玉茭地里劳作。夕阳西下,微风起来,玉米雄花在晚霞映衬下以潇洒美丽的秀姿摇曳着。几位大爷大叔和着锄地的节拍,或者唱起来,或者开始他们的故事会。

那时候听到的故事,至今没有忘记,不知与养育我们的太行山河有何关系,与老段家曾在大山深处的农家小院里走出一位戏剧大师有无血统上的承续?无论如何,当我要写它们的时候,或许因为需要这么一激,太行山的雄浑和段二淼的灵秀全都来到眼前,关于段二淼的故事也因此浮出水面,簇聚于雄浑与灵秀相一的山顶之上了。

要讲出这些故事了,我平平心,静静气,原本想甲乙丙丁戊己庚辛排下去,但想到毛泽东早在延安整风时期就挞伐过的开中药铺,也就选择了最朴实的排列方式。

第一个故事,是诚说他把式怎样吃香。段二淼作为出名较早的“小红生”,少年时代就深受观众喜爱,受喜爱自然走红,由于走红,竟被各个戏班子抢来抢去,像赛场上的篮球,成为争抢的主体,为此只好被藏在戏箱里赶台口。大概也是这个故事的感染力太强烈了,当晚收工回家的路上,几位爱闹的后生竟然要将一位“小锅子”塞在驮子里演示被抢来抢去的段二淼。

第二个故事,是颂扬他作为“活罗成”、“活吕布”、“活八郎”怎样轰动。据说台后一嗓子叫板,台前一个亮相,立马欢声雷动。一次,因舞台地板变形,饰演罗成的段二淼出场时摔了一跤。他急中生智,脚尖一勾,暗中一个示意,随着音乐声起,一个打挺直立起来,引来观众铺天盖地的叫好声,以至此后再演这出戏,没有这个动作竟被认为是偷懒。讲到“偷懒”这两个字,有人激将讲说者来个动作,大概是老胳膊老腿的原因吧,他竟摔了个仰面朝天,四周的老玉米随之伏在地上一小片。顿时,开心的笑声在雄花间散开,迎来了夕阳会心的一笑。

第三个故事,是口传段二淼家的祖坟是龙脉。无论是否龙子龙孙,好像都对“龙脉”情有所钟。段二淼之所以是无人不晓的段二淼,就因为他家老坟是“龙脉”,又是“凤凰双展翅”的一处好地。这处原本应出真龙天子的风水宝地,由于朝山遭受破坏,龙泉改变流向,没有出真皇帝,出了个唱秦始皇、唐明皇、大明皇的假皇帝。中国的官本位由来已久,深入人心骨髓,即便是老百姓,对当官神往,对皇帝更神往,无论是真皇帝,还是假皇帝,对我们这一帮穷小子来说,都是最诱人的猪头肉。那时候说是管得严,但咱是穷到几乎一丝不挂的贫下中农,尤其是我们一帮常胡闹的小字辈,自由的空间还是很大的。听完这故事,大家竟一窝蜂跑上山头望起龙脉来。

第四个故事,是传扬他唱对台戏如何夺响。我不赞成斗争哲学,却也不得不承认世界人民崇尚竞争的奥林匹克精神。这精神不是进口的,而是我们龙的传人天生就有的天性。唱对台戏是与这精神很相宜的。一次二淼戏在王曲与另一个戏班子唱对台戏,对方是一家大地主供养的阔班子,舞台装饰富丽堂皇,那钱势堆出来的气派,应该是很让人眼馋心倒的。山里人哪见过这气派,加上羊性所使,开戏前便一窝蜂向此台下涌去。眼看台下观众寥寥无几,段二淼出来讲话说:今天戏输了,此生再不唱戏。或许是讲话发生效力,恐怕主要还是他确有高招,开戏后不到半柱香功夫,对面台下的观众竟然像马上要回去找东西一样,纷纷回到二淼戏这边来,对方台下反倒寥寥无人。为此阔班子的东家气愤地对掌班说,你把戏输到这地步,台下就是有只狗也行啊。对这故事,我印象特别深,像是在脑池的静水中投下一块石头,石头落底了,涟漪却一圈圈地扩大。尤其是听过这个故事后没几天,“讲话”这个细节又让我给遇上了。那是在我舅家村里唱对台戏,输戏的一方有个王大胖,也在台上讲了类似段二淼那样的话。看戏的观众听到讲话,纷纷涌向他的台下,以至于在人们心中,好像“讲话”就是赢戏的法宝。

第五个故事,是神说段二淼到老仍不服输的一件小事。讲段二淼一次在东街工人俱乐部晚会上清唱上党梆子。刚出场,也不知哪个角落有人先喊起来,随之起哄声铺天盖地,强烈要求换郭金顺。段二淼心想,观众是欺我老了,一气之下,回后台化了妆,唱了一段《四郎探母》。唱到高潮处,台下掌声叫好声如山崩海啸。说来也怪,大晴天,满天星斗,竟凭空响了一声炸雷。由此人们纷纷传说,老戏王是惹不得的,对老戏王不尊敬是要遭天谴的。这件事过去十多年后,我已添列为赵树理的一位小校友,一位老师得知我姓段,又是段二淼老家那边人,与我讲起这个故事,问我是否是段二淼的后人,说到段二淼晚年没有遇上好时候,黯然神伤,可见他对段二淼的怀念是很深的。再后来,我已到大楼里上班,一次在机关食堂饭场,一些人为段二淼是不是戏王,神化段二淼是不是传播封建迷信,争得面红耳赤,差点引发一场批判大会。

这样的口传故事,或许有根有据,或许子虚乌有,况且百姓人家讲故事,总不免加些迷信色彩。再者,此类故事也是越讲越丰满,发生争论更是常事,虽然未必是民俗文化的特色,却也是百姓文化生活的一个特点。无论对此怎样看,它对于少年时代的我,以至一直以来的我,潜在影响是不言而喻的。

最近与一位可尊敬的领导下乡调研,他在就餐时说,最好的饭菜莫过于小时候妈妈做的口味。不管长到多大,外出多遥远,只要碰上这一口,就特别满意。我不明白这是否“童年记忆”,但上面几个故事,应属于我的“童年记忆”,至少是与“童年记忆”的契合。而这,也正是我写段二淼及上党梆子再有的动因之一。

魂牵梦绕的沉醉

人生如梦也如烟。记忆这东西,却像浸染过的布帛,再经久的漂洗,也不可能洁白如初了。有关段二淼的口传故事,在我心中一装40多年,即便是白开水,也该有点茶韵酒香了吧。今天,以往的记忆有机会与写写段二淼的“意念”蓦然遇合,无论如何,总算由相遇变为激动,由激动变为行动了。

此刻,我激动着。我相信,激动喷发出来的感情可与冥冥中的某种力量融合;也相信,已故40多年的族祖段二淼会支持我的写作:写出我心中的段二淼先生,写出永存天地间的段二淼先生,写出段二淼先生的当时、以前和后来,写出久窖深藏的梦!写出仍然飘泊在太行山谷云水间的歌!不是花絮随风飘舞,而是来自山巅谷底的呼唤。

一生没有受过绘画训练的泰戈尔,晚年拿起画笔,无师自通地创作了两千余幅作品,没有命名,没有做广告,却以风格抽象,意韵浓郁,赢得世人神往,向全世界散发出心中的梦。

有人说,对仓央嘉措的误读,意外造就一代情圣。有人说他是“情僧”,也有人说他是“神王”,更有人说应该洗去时间的尘埃,澄清讹传、误解和想象,直接倾听仓央嘉措的声音:天上的歌,人间的诗。我虽然读过《仓央嘉措圣歌集》,但因不懂藏文,读的是译本,仍然不能断定他是“情僧”还是“神王”,但这并不影响我对他的诚敬和神往,仍然愿意倾心“天上的歌,人间的诗”。

无论于情还是于神,我都没有想过一鸣惊人,但对于神圣,对于世俗,尤其是神圣与世俗合而为一的诗情,却永远心往神从。

或许有点奇妙和不可思议吧。蓦然偶合的“意念”,竟然首先于梦中生发出来。

在梦中,时间界限失去效用,戏内、戏外、古代、今朝竟融为一个画面。首先是一些大色块骤然出现:红、黄、明黄、朱红、洁白,云一样飞动着;石青、墨绿、赭色都来了,有的平涂,有的晕染,没有线条,犹如“没骨之法”。各种颜色进进出出,旋转着,成排地旋转着,成涌地旋转着,成堆地旋转着。这,当然没有“乱石崩云,卷起千堆雪”的宏伟气势,没有“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的雅静悠然,没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适可意,然而各种颜色的块、条、片,未必气势很大,未必悠然雅静,未必闲情适意,却翻着筋斗,形成浪流和浪云,挤拥着跌入我心的漩涡。

我在梦中想:哪来这么多颜色和色彩的浪流和浪云呢?是小伙伴们玩风筝吗?然而,春风轻荡下的风筝,上下左右窜行的风筝,无论形状像蝴蝶、老鹰、蜻蜓,还是月亮、星星、雪花,抑或是军舰、火箭、飞船,诸般风筝上到天空,无非是方、圆等块状,或星星点点,怎么可能形成颜色的列张,色彩的浪流和漩涡呢?

突然,喧天的锣鼓将我惊醒,虽然不是戏台上那种有节奏的锣鼓,却让我明白,这是唯有戏剧才有的色彩,才有的涌动,才有的壮观。我进而想:这是王者的遗风,是惟有古装戏里可以占全的色彩,是“戏”与“壁画”的相遇。我竟在这“相遇”中被色彩淹没,与奢华宏伟、奥妙天成合而为一了。

我惊异于这奇异的绽放,崇拜这深沉宏大的“气势之美”!更加坚信,这是族祖段二淼先生对我的支持,是天助!

我正惊异着,色彩愈加清雅悦目了。一些秀骨清像、褒衣博带、气质矜持、仪态潇洒的人物向我走来。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有什么名号,分不清他们现实中是什么角色,戏里又是什么角色,只是被眼前的潇洒和美艳惊呆了。我相信,这是段二淼先生带来的队伍,是段二淼先生有意让他们一展风采!

北大教授袁行霈先生将近三十年的短文汇为一集,命为《学问的气象》。所谓学问的气象,即如释迦之说法,霁月之在天,庄严恢弘,清远雅正。不强服人而人自服,无庸标榜而下自成蹊。诗的气象如山峦之有云烟,江海之有波涛,夺魂摄魄,销魂夺魄。惟有徜徉在李白、苏轼、辛弃疾、毛泽东的诗词中可以与此气象相遇,并且为之倾倒。陈寅恪先生在所撰《王静安先生遗书•序》中说:“自昔大师钜子,其关系于民族盛衰、学术兴废者,不仅在能承续先哲将坠之业,为其托命之人,而尤在能开拓学术之区域,补前修所未逮。故其著作可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也。”我明白,学问的气象不是靠妄想妄谈来的,更不敢向移风示轨方面狂想,但胸中或许也有些清远,笔下多少也有些云烟,对大师钜子的向往和朝拜之心与日俱增,虽然与民族盛衰、学术兴废相距甚远,但匹夫之责还是不甘放弃的。这样一来,从历史、文化、人世、人生来写段二淼及其上党梆子的方方面面,便成为魂牵梦绕的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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