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梅兰芳为代表的艺术大师们曾经对京剧作过多方面改革,使之焕发出夺目的光彩。但是梅先生强调,改革的原则是“移步不换形”,因此,我们看到的仍然是一桌二椅的厅堂,一堂龙套的千军万马,传统戏曲的艺术体系没变。如今时光已走出了很远,传统戏曲遭遇到现代社会的红灯。人们喜欢电影、电视、歌舞晚会,却很少喜欢“老戏”,戏迷成了不折不扣的小圈子。为了改变现状,众多专业人士殚精竭虑对戏曲进行再度改革,改革幅度之大,样式之多,实属空前。评论家与戏迷们面对斑斓的景象,或褒或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前些日子,晋城市举办“第十届赵树理戏剧奖优秀剧目暨2015年廉政剧目展演”,高平市上党梆子剧团捧出了曾在今年5月到广州参加中国戏剧梅花奖竞演的古装戏《长平绣娘》。我发现,这出戏却是个“移步换形”之作。它除了催人泪下的剧情、美轮美奂的唱腔、深入细致的表演、独具特色的布景之外,另有一个鲜明的特点,使它迥异于一般意义上的传统戏曲,那就是,它大胆地采用古希腊悲剧的表现手法,在演出中增设了歌队。当12个绣娘组成的歌队赫然呈现在我们的戏曲舞台上,时而歌、时而舞,时而动、时而静,时而若游龙、时而若碑亭,着实令人惊异!但是,歌队在整出戏中并无隔离之感,反而贴切,优雅,使这出本是深沉、含蓄的戏增添了艳丽与圣洁之美;同时,又使戏的内涵具备了多义性,有悲情而不止于悲情,含正气而让正气化作浩荡之春风。我这个一向偏爱原汁原味传统戏曲的人,被深深地撼动了,不由得连连赞叹:这的确是一出改革获得成功的好戏!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出戏之所以成功,首先在于它对传统有足够的尊重。就思想内容而言,它歌颂的是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崇尚的那种怜惜无辜、见死必救,牺牲自己、成全他人,不图回报、富有大爱的高尚品格;从剧情的构筑技巧来讲,它讲究的是矛盾重重,高潮迭起,环环相扣,诗性表达;从表现手段来说,它仍然以严格的唱、念、做、打为核心,并且达到了很高的水准。

一个普通的绣女,在新婚前夜,意外地遇到朝廷钦犯弃于门外的婴儿,她抱起了他,并捡到其父母留下的银锁和血书。第二天,几乎同一时刻,婆家来娶亲,官家来搜查婴儿,在众人相撞的紧要关头,她这个黄花闺女却坚持说,婴儿是自己的私生子,致使婆家立时将她休掉,她的父亲也当场就被气死。此后,绣娘背着损毁的名声,遭受了侮辱、谩骂和一系列的不幸,她的心时时被撕扯,时时在滴血,但她却执着地,藏银锁,护血书,抚幼儿……

每一场戏,都是经由简短的铺陈便很快抵达高潮,并在高潮处激荡好久,让人所见,处处是峰巅上的歌舞,因此剧中情感得到了淋漓的宣泄,特别能够感染观众。随着剧情的延伸,各种线索要往一块儿缝合,以生成“结尾”那个圆满的花朵。让人叹服的是,戏中这个缝合,既是细针密线,又做到了天衣无缝。即18年后,当年的钦犯郑氏夫妇沉冤被洗,到旧地寻找儿子,在集市上,他们遇到了相貌酷似当年郑老爷的何宝,也就是他们丢在绣娘门外的儿子,也遇到了一直陷害绣娘的何二,巧的是何二正在出卖绣娘所绣的状如银锁的饰品。相似的相貌和特殊的饰品,在郑氏夫妇的茫然无着之中,闪烁出两道亮光。紧接着,是一连串的动作,何二刺杀绣娘,何宝摔银锁,撕血书。撕血书这个动作又引发了绣娘对儿子关于他身世的讲述,这看似偶然的讲述,却是精心的设置,为后面郑氏夫妇与儿子团聚作了铺垫;而何宝听了绣娘的讲述,难过得哭了,激愤地对绣娘说:“从小就为了这银锁血书,娘受了多少侮辱,儿受了多少欺压!”紧接着又说:“如今,就连郑老爷郑夫人也提及这银锁血书。”后面看似随意道出的  一句话,却将绣娘与郑氏夫妇连接起来。于是顺理成章有了后面的绣娘还儿、别儿。

观众在被跌宕起伏的剧情吸引之时,多次听到戏的深处传出一声叹息:“唉——”这声音尽管只是一个音节的咏叹,却又那样不可遏制。当它由绣娘之口唱出,时而表纠结,时而显哀伤;由众绣女唱出,时而是感慨,时而成赞扬。一个叹词“唉”,似乎处于根部,所有的旋律都由它而生。可见该剧的剧本不管从宏观上讲,还是从微观上看,都堪称上乘。

饰演绣娘的杜建萍,演唱极富韵味,能够一层层揭示人物的内心;做功非常细腻,充分挖掘出了人物灵魂深处的东西;做派又很大方,给人温雅舒畅的美感。她的唱腔多为压抑、哀伤,就像有一个缓缓向下的坡度,优美得令人怜惜;而当她听到儿子对她那戳心的指责时,一段“天哪啊天哪,我我我,落下了什么……”却是痛彻肺腑;当儿子摔银锁撕血书后,她唱道:“……儿有归,了却娘心愿把家往。熬出头,跪爹坟前诉衷肠。揭真相,面对祖先洗冤枉。见晴天,还我清白女儿妆。”则是绝望之后的慷慨激昂。杜建萍的表演,颇多令人落泪之处,进一步彰显了戏的悲剧色彩。

此外,何二、何宝、石喜等角色也很出色。

以上是戏的重心,是成功的基石,而令人产生新异之感的,则是歌队的穿插运用。

歌队在古希腊悲剧中,有多重作用,它有时仿佛是一个绕圈的评论家,有时直接参与剧中人物的对白,有时则是为了转换场面,或烘托气氛,有时又成为剧中的群众角色和戏剧事件的目睹者。而这些作用在本剧中都一一生效。比如,戏一开头,就是众绣娘,亦即歌队,拉动丝线边刺绣起舞边歌唱:“……纤纤十指描梦想,女子有德伴绣床”;第二场向第三场的过渡,是以歌队为阻隔进行了转换;当二婶准备为绣娘操持婚事时,呼唤:“众乡邻——”歌队以众乡邻的角色回应:“二婶——”当8岁的何宝指责绣娘:“银锁是那野男人送你的脏东西!”绣娘心痛不已,绕场奔跑,这时歌队随着激烈的鼓点踏着碎步奔上舞台,协助表达情绪,随后,歌队转至舞台后方,静静地站成块状队形,无声地传达着怜悯、关注之情;当何宝追悔莫及,依偎在娘的怀里,歌队咏唱道:“哎,母子相依偎,又起闲事非。”在最后一场,几个家院唱道:“哈哈哈,笑满堂。”歌队则以侍女的角色应和:“哈哈哈,喜洋洋。”无论以什么姿态出现,歌队都是一种美的形式,就像戏中潜在的意识、感情,时隐时现,有秩序地流动,又像一种更大的存在,在引导着,注视着,评点着,悲悯着。

在那令人赏心悦目的舞台上,与其说是歌队穿插在戏中,毋宁说是戏放置在歌队的环绕和点缀中。整出戏,如亚里士多德所要求的,构成了“有机的整体”,因此它是成熟的。同时它又创造了自己独特的形态,从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它是我们传统戏曲的一种延伸。

我不能说这种独特的形态我已经完全适应了。在看戏的过程中,我也偶感不畅,比如,那几个暗暗站在绣娘和儿子后面的人,仿佛使场景失去了应有的安静和私密,仿佛他们是一种屏障,阻碍了剧中人和观众的直接交流。但是,我想,这个如果算瑕疵,也属白璧微瑕;况且还不一定真是瑕疵,只是需要我们慢慢去习惯。

无论如何,歌队与我们的传统戏曲是有契合点的,因为它们同属写意的范畴;与现代社会也有契合点,因为在现代社会,歌舞正是极盛行的艺术形式;与《长平绣娘》更有契合点,因为这出戏具备了悲剧的要素,当然,到最后,它如我们多数的传统戏一样,以团圆结束,这是我们中国式的悲剧,如王国维所言:“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

总之,《长平绣娘》的确属于整个编创团队的呕心沥血之创制,也确实能够摄观众之心魄。看来,一出戏是不是好,是不是出彩,不是机械地看它有没有完全遵循传统,也不是看它有没有进行改革,而是看它能不能在自身内部构成一个和谐的宇宙,达到内涵、情感、节奏、韵律等,诸方面相当程度的完美。

(作者:周广学,女,晋城市太行日报社副刊部副主任,编辑职称,晋城市作协副主席,晋城市上党梆子研究会常务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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