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艺术为危机困扰,也为危机激励。现代戏、新编古代戏各有成就;传统
戏该怎么办?
新时期,新的文化思潮象个大筛子,毫不留情地把成千上万的传统戏过了又过。一部分经过历代有名或无名的戏曲艺术家精心锤炼的精品被保存下来了。这些精品,闪烁着历史精英的光斑,纷呈着民族性格的色彩,凝聚着人世甘苦的情味,它们因含独特的戏剧观念、因具永久之美而辉照神州,炫耀世界。然而,确也有好大一部分剧目显得陈旧,甚至腐朽,已经或即将成了时代的弃物。历史不会停顿,戏曲事业定要发展。我们应有敢于超越前代前人的信念和意志,从上述后一种传统戏中选出尚有潜能者,或化腐朽为神奇,或推平庸为崛出,使之成为现代戏曲艺术家创造的具有现代神貌的新戏曲。追逐时代,发展传统。这就是我们的回答。
如何追逐时代,发展传统?“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方针当然不能丢。新中国成立以来,在戏曲艺术革新的问题上,不同时期有过各种提法,如“移步不换形”、“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革新”、“戏曲现代化”等;戏曲舞台上也先后出现过实践这些提法的作品,其中的一部分已经为当时的观众认可和赞赏。但是“推陈出新”是一篇永远做不完的文章,推什么“陈”、出什么“新”?总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而不断深化认识的。新近广东汉剧院将《送京娘》改编为《憾恋》,就体现了我们现在的一些新的想法。
一、以时代的新观念观照古人审视旧戏
在以往戏曲改革的进程中,常常以“历史作用”作为褒贬古人的标准,以政治或道德的功利作为衡量旧戏的砝码。这种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待戏曲、用社会学的框框来规范艺术的作法,是产生公式化概念化,使戏曲艺术僵化的根源。现在没有多少人把它奉为金科玉律了。随着思想的解放,人们正在以时代的新观念来观照古人,审视旧戏。我们知道,每个人,既是自然的人,又是社会的人,都是具体的人。有各自的素质,各自的思想、感情、欲望和脾气。在环境、际遇等外在因素作用下,每个人都会作出各自的反应,闪烁出不同亮度不同色彩的人性光芒;而人性光芒又反射着历史文化、社会风貌和阶级精神。把《送京娘》这出以古人赵匡胤为主人公的传统戏放在这一新观念下面,其菁芜就一目了然。《送京娘》的故事梗概见于前清秀才钱热储(大埔县人,曾任《汕报》主编)所著《汉剧提纲》。该书写道:“宋太祖微时,养病于龙山青牛观中。观主即其叔。夜间闻雷神洞内有女子哭声。询其叔,乃知系劫贼‘满天飞’、‘遍地滚’所劫而寄禁者。太祖入洞问其姓氏籍贯,以己所乘之马乘之,己则步行相送。二贼追至,太祖搏杀之。跋涉千里,送其归家。京娘为父母所疑,竟至自尽。”剧中的赵匡胤不过是个见义勇为的壮士罢了,本应具有鲜明的民间色彩;但因他后来发迹当了宋代的开国皇帝,传统戏就赋于他“真命天子”的各种神圣特征。这显然歪曲了作为壮士的“这一个”人。可能是因为艺术上粗劣,《送京娘》全连早已不演,只演能发挥红净、青衣唱腔艺术的《打洞结拜》一折。这一折经过整理,那些封建性糟粕已被剔除了。可是,净化后的赵匡胤却又成了“义”的化身,意识纯之又纯,感情单而又单。整折戏是道德大于人性,读剧本,实在是味同嚼蜡。要是没有完美的唱腔和演员精湛唱功,是很难保留下来的。英雄好汉也是人,在赵身上,抽掉了人性内涵和人情气味,就不可避免地给人一种不真实之感。若说古人就是这样。这正印着“画鬼容易画人难”的尖刻嘲笑。古人,不论多古,都曾经有过生命,都和今天的活人一样拥有思想、感情、欲望和脾气。人性觉醒的现代人,总是善于将心比心,总是以自己的心灵体验他人的心灵。因此,把舞台上的古人或今人当作历史的注脚,政治的号筒,道德的载体,是再也难以引起当今观众尤其青年观众的共鸣了。
二、发掘人的深层意识塑造真实的艺术形象
赵匡胤千里送京娘的故事,史无可考,因此,可以把它看作传奇,不必拘泥于史实。脱胎于《送京娘》的《憾恋》,以原有的《打洞结拜》一折戏作基础,伸延发展为一个完整的故事。大略是:赵匡胤救下遇难的京娘,结为兄妹,千里送她归家。京娘感其侠义心肠,深爱之。而匡胤却恪守“英雄取义不沾私”信条,不辞而去。京娘相思过切,猝然而逝,化鬼魂夤夜追兄。其实匡胤内心也爱着京娘,回程中一路独行,满怀惆怅,重得京娘,喜出望外,闻其已死,痛不欲生。经京娘劝勉,情爱更深。人鬼之恋,天长地久。新编的怂事对赵京娘的身世和遭遇作了些改动:京娘不姓赵,因家遭灭门之祸,改称姓李,寄居亲戚家中;清明上坟,被动贼劫至千里之外,为青牛观老道所救护。赵匡胤还与旧戏一样,是个杀死赃官,走避他乡的壮士。新剧本有三折戏。除《打洞结拜》是在原有基础上整理的外,《千里送妹》和《夤夜追兄》都是新创作的。全剧通过流动的场景、贯串的情节,着意发掘剧中仅有的两个人物的深层意识。
赵京娘是个纯真美丽的良家少女,遭劫遇救,被保护于雷神洞中。从赵匡胤闻哭声打洞开始,就进入了规定情境。惊弓之鸟似的京娘看见进来的是一条大汉,害怕极了。持重无邪的来者自我表白后,她虽释疑,但心有余悸。来者问明京娘的姓氏籍贯和遭遇后,自告奋勇,声言“杀得人来救得人”,执意送她归家。流落他乡的孤弱女子,这时是多么希望有人护送回家呀,她许诺:“大哥若能救得我,一重恩报九重恩。”可是,“一言说出就要送”,未免还有点不放心。于是,怯生生地说:“咱两个初相逢刚认识,一非亲二非故怎样同行?此去山高路又远,奴的鞋尖脚又小,哎哟哟怎样登程?”古人是重视盟誓的。这一男一女结为兄妹,当着雷神盟誓之后,她放心了,高兴地出了雷神洞,“头上乌云整一整,脚下绣鞋蹬一蹬”,准备上路;可是一看,匡胤牵来的只是一匹马,“两人一匹怎样行”呀?匡胤说:“贤妹骑马徐徐走,愚兄牵马慢慢行。”京娘一汪热泪刷地倾涌。这时,她对这位刚才结拜的大哥真是无限信赖,无限感激。《打洞结拜》这一层面,女主人公就这样经历了“惊”、“疑”、“信”、“赖”的情感过程。上路了,千里归途,一骑马,一牵马,行止随意,谈笑自如。京娘感于大哥的不只是恩义、德行,更入心的是他那真挚的感情,率直的性格,壮实的体魄,坚忍的力量。“不计行程多少里,只知情意逐时深”,她由感恩进而爱慕了,一路上不断以出自内心的言语试探他,撩拨他。可是匡胤却总是那么矜持庄重,俨如亲兄长。夜宿荒寮,寒气袭人,她多想将自己的整个身心溶化于他那炽热有力的怀抱中去,尽享男子汉的阳刚之气呀!可是匡胤只让衣不倚人,只舞剑不动情(这是京娘的感受。匡胤的内心后面详析),面对这“铁铸铜浇”的大哥,她更敬重更钟情,“誓托终身与奇男”了。她哪里知道,这正是悲剧的导火线。到了家乡村口,遵大哥嘱咐,先回家向家人通报。折回村口时,一路上活蹦活跃,做着白日美梦:“初留兄长宿一晚,再留兄长住几天,三留兄长永相伴,天长地久千里缘。”兴高采烈,难以名状。然而,匡胤却不在了,留在村口的只是散乱盘旋继而急促远去的蹄痕。啊!她短暂的一生中最可宝贵的东西顿时化作云烟,被狂风卷散,几声惨叫,猝然而逝。《千里送妹》这一层面,女主人公所经历的倾慕、钟爱、痴恋、殉情,都是必然的。通体透明的京娘死了。她理解大丈夫之志,不埋怨匡胤。但使芳魂骚动不安的结头是“心扉无隙”的大哥是不是真的爱她。于是,展开了《夤夜追兄》这一惊心动魄的层面。京娘魂紧紧追随匡胤,耳闻目睹心爱的人儿为爱情失落而痛心疾首,印证了“不信英雄皆冷面,心藏火种到时燃”的预言,她同情伊人,又欣慰自己。至此,京娘的深层意识便揭示无遗了。
如果说京娘的内心世界象一口垂直的并可以一长篙探到底的话,那么匡胤那深邃弯曲的洞穴一样的内心世界就不然了。男主人公的内心世界也按三折戏即三个层面来发掘。第一个层面:本色的自然流露。《打洞结拜》中,匡胤见义勇为,救人不图报,助人不辞劳,取得了对方的尊敬、信赖和感激。英雄本色是人物固有的,这里只是自然流露。第二个层面:道德的自我完善。《千里送妹》,匡胤矢志践诺。一路上,春心荡漾的京娘不断以旁敲侧击的语言、有意无意的动作,试探着撩动他的情怀。他虽有所觉察,但总是一本正经,顾左右而言他。夜宿荒寮,美丽多情的少女就在身边,他还是严守道义,格外持重。奈何明月临窗、空山静寂,美人春睡,满屋温馨。人,总是人。他动情了,趋前欲倚。可是,一触佩剑,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和名节,便蓦然抽剑歌舞:
起舞驱春寒,
剑光飞白雪。
英雄取义不沾私,
壮士心高洁。
千里送人归,
暮与朝,淑女亲身侧。
谁信今宵不纵情,
惟有山月。
匡胤明白,京娘是真心深爱他的,若让自己陷入情网,岂不有损英名义声。于是,把京娘送至村口,便设法支开对方,决然打马而去,达到了道德的自我完善。诚然,这种道德自我完善,对己对人都是冷酷的。第三个层面:深情的自我爆发。匡胤不辞而别,回程路上,伴随的只是倦马、飞沙、落日、黄昏。“毕竟千里共休戚”,他不禁想起京娘,而且越想越钟爱。可是,一放马越百里之遥,心爱的人儿不再相逢了,强烈的爱情失落感揪心剜腹地困扰着他。月夜,京娘魂把他引到旧地——荒寮。破壁,残茅,陋桌,粗床,景物依然,伊人不在。他大声呼唤:“京娘!贤妹!”回响的只是山鸣谷应。这时,爱的火种燃烧了,情的内核爆炸了。豪饮,醉剑,狂歌:
起舞非驱寒,
胸中方炽热。
无情未必是英雄,
笃爱亦豪杰。
淑女不重来,
暮与朝,总感心空缺。
谁见今宵我欲狂,
惟有山月。
疯狂似的宣泄着胸中郁结。京娘忽然出现,他如重获至宝,迫不及待地表白爱情。可是,此时的京娘已成新鬼!问明死因后,他自责自恨,拔剑欲殉,被京娘劝住。至此,男主人公复杂的深层意识便迂回曲折、淋离尽致地发掘出来了。
人有七情六欲,仕女如是,英雄亦然。文艺创作的触角深入到人的丰富的内心世界、复杂的深层意识中去,目的在于使笔下和台上的人物真实有生命,使之称得上新的艺术形象。
三、从现代人的审美心理出发创造时新而经久的美
时代变了,社会环境变了,物质生活变了,价值观念变了,人们对精神生活的需求也必然随之而变。一般人进剧场和进各种文娱场所一样,都是寻求美的享受,以得到身心愉悦。作为审美主体的现代观众,千差万别,各有各的好恶,审美情趣不可能划一,但也有共同之处。他们要求于舞台艺术的一般是:鲜活跃动的生命,丰富多姿的生活,斑斓浓烈的色彩,荡气回肠的音律。中国戏曲是适应性、可塑性很强的艺术。我们的编剧、导演、表演、音乐、舞美等各个创作部门,以剧本为蓝图,以导演总体构思为主导,密切配合,各尽其才,以发展广东汉剧艺术特色为前提,纵向继承,横向借鉴,充分运用戏曲特有的表现方法,在舞台上精心创造美。以英俊小主扮赵匡胤(原为红净),以灵巧花旦扮赵京娘(原名青衣),壮男少女,朝气蓬勃,这是生命的青春美;全剧很少长而慢的唱段,多是小段对唱,唱念相间,不拖沓,不腻人,这是明快的节奏美;剧情规定,人物行动性强,动作性细节多,“做”、“舞”并重,尤其第三折,赵匡胤狂劲的醉剑,京娘魂飘忽的身影,阴阳呼应,对比鲜明,这是舞蹈的场面美和形体美;运用分别写上“憾”、“恋”的两块景片的离合,变换时空,为人物上下场服务,角色参与“检场”,既自然合理又起“间离效果”,这是新颖的写意性的舞台美。凡此种种,从剧场效果看,观众还是认可的。
然而,审美主体以听、视觉直接感知的美,还是一般的形式美。审美主体通过听、视觉引发心理活动而完成的美,才是具有特殊意义的内容美。我们按“接受美学”的准则,致力于创造这种美。如:
令人神往的美。一个是避难的俊男,一个是落难的淑女,他乡相遇,结义同行,千里跋涉,朝夕相伴,如此异常特殊而又理所当然的情境,岂不令人神往!令人神往的美,是诱人的,剧中人物在那样的情境中会产生什么样的感情纠葛和冲击,观众免不了要发挥想象力加以设想,甚至会唤起人生经验的联想,或者设身处地作幸福的憧憬。
令人惋惜的美。夜宿荒察,山间月下就只两人,这该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和环境啊!可是男女主人公心中各有自认为比“私情”更为崇高的东西。因此,意欲求而自敛,情已动而不纵。然而,观众看来,剧中人心中那崇高的东西同“私情”并不矛盾。如此克己,让良宵空过,岂不令人惋惜!令人惋惜的美,是动人的,会使人们深感美之可贵而加以爱惜。
令人遗憾的美。京娘因不见可人而猝死,匡胤因爱情失落而长恨,嗣后的相爱,乃是人鬼之恋。美则美矣,却令人遗憾。令人遗憾的美,是警人的,会促使人们去评价人生,珍重生命。
不论是形式美,还是内容美,我们追求的乃是时新而经久的美。
经过一番努力,《憾恋》比之于《送京娘》确是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们还将进一步创造,使它真正具有新戏曲的品格。我们还企望“发展传统”的做法,能成为传统戏曲追逐时代乃至超越时代的加速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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