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戏是从民间歌舞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它的音乐唱腔形成早、成就高。而做工,即通常人们所说的身段表演,却家底薄、起步晚。黄梅戏的故乡安庆,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民间音乐、戏曲音乐资源极其丰富,曾先后诞生了傩戏、青阳腔、徽剧、京剧、岳西高腔等传统戏曲剧种,黄梅戏浸淫在如此丰富繁盛的戏曲声腔环境里,一朝脱颖而出是历史的必然。黄梅戏在小戏阶段(大约清乾隆至道光年间),花腔类唱腔已基本形成体系,较为成熟。主调平词腔系,也随着整本大戏的粉墨登场应运而生。而黄梅戏的身段做工,却没有黄梅戏音乐唱腔得天独厚的生态环境,仍处于相对落后的状态。当时的黄梅戏,被主流社会贬损为花腔淫戏,备受歧视,从业人员地位卑微,班社组织松散,演出区域狭小,整个剧种处于自生自灭的濒危状态,残酷艰难的生存环境,使黄梅戏在身段做工上,一直难于突破民间灯会简单粗糙原生态的落后水平,它的形成与发展,远远滞后于黄梅戏声腔艺术。这种唱、做失衡的现象,也是早期黄梅戏步履蹒跚,难以走出乡村一隅的原因。

戏曲成熟完备的美学体系亦即程式体系,也是通常人们所说的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早在明清昆曲演绎传奇剧时,就已基本形成。以后,又经历代艺术家不断地创造完善传承发展,其美学内涵与积淀日益丰厚,戏曲独特的美学风格与价值,备受世界推崇,人们已将中国戏曲程式体系,与斯氏体验体系和布氏表现体系并称为世界三大美学体系。昆曲、京剧、汉剧、秦腔、川剧等大剧种,在程式的创造、运用上拔得头筹,积淀深厚、成就卓著,影响广泛,且各有绝招、风格独树。其中一些剧种,曾给黄梅戏输送过丰富的营养,推动了黄梅戏表演艺术的成熟发展,这是后话。

黄梅戏的身段做工,得到质的改变与提升,应追溯到解放前夕,著名黄梅戏表演艺术家王少舫先生,加盟安庆民众黄梅戏班社那一历史时期。王少舫先生早先是京剧演员,受过严格京剧科班训练,基本功扎实,文武昆乱不挡。由于对黄梅戏情有独钟,加之民众黄梅戏班社真诚热情邀请,他毅然放弃京剧,投身于黄梅戏事业。他将京剧一些好的制度和训练培养演员的方法、经验,借鉴引进到黄梅戏。制定了基本功、身段、唱腔课程,由他和他的夫人,同是京剧演员出身的雪寒梅,给青年演员训练基本功,教授身段。在他们严格要求和倾囊相授下,这批青年演员的基本功和身段功架已训练有素、中规中距。青年演员艺术素质的全面提升,弥补了他们的前辈长于演唱,拙于身段表演的先天不足。王少舫先生将《打猪草》、《夫妻观灯》、《蓝桥汲水》等传统小戏,从文本到舞台调度、身段,做了改造升华,融进了京剧身段和一些表演元素,使原本单薄粗糙缺少艺术含金量的小戏,有了文化内涵和艺术品位。还对《天仙配》、《梁山伯与祝英台》、《小二黑结婚》等大戏,做了相同的润饰打磨。精湛的声腔艺术,辅以规范的身段做工,提升了黄梅戏的艺术层次,草台小戏以崭新的艺术风貌,登上了城市大雅之堂。今天,我们回顾、审视王少舫先生当年的艺术思维和艺术实践,不难发现,他的那些具有前瞻性的艺术创新,为黄梅戏载歌载舞艺术风格的确立,奠定了基础。

黄梅戏的声腔风格,不需论述,人们大多已能准确把握。而黄梅戏的做工如何形成、有何特点,却很少有人问津。虽然一些人爱用“生活化”这个抽象概念予以定位,但在戏曲这个特殊专业领域里,如何准确阐释“生活化”,恐怕连黄梅戏专业人员也难以说清。我是这样理解“生活化”概念的,因为黄梅戏在做工上一穷二白,直到解放后,才有条件和机会向京剧、昆曲、川剧等剧种学习借鉴各种身段做工。早期的老艺人大多成年才学艺,虽然他们娴熟地掌握了黄梅戏的唱腔艺术,却缺少童子功的艰苦训练,因此,在身段做工上无法达到“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的表演境界,半路出家的他们,只能点到为是,根本无法做得准确到位。一些老艺人认为与其不伦不类地表演,不如干脆放弃程式规范,还原生活。黄梅戏从诞生之日起,老艺人登台演戏,采用的就是戏曲化的演唱,本色化的表演,随心所欲,自由发挥,没有任何约束,如同现在“话剧加唱”的表演样式。黄梅戏传统剧目的内容,大多是表现工匠、农民、市民生活,老艺人演这类题材的戏,即使缺少基本功,也能得心应手地进行本色表演。在长期的观演互动中,双方早已达成默契。“生活化”适合于早期农村草台,而城市舞台,见识过太多花样翻新、风格迥异的演剧样式,“生活化”的表演,远不能满足求新求变的观众,苛刻挑剔的审美眼光。所以,我以为,将“生活化”概括为黄梅戏的表演特点,其实是对黄梅戏身段做工缺少功夫技巧,缺少艺术含金量的一种修饰、美化。在国家正式出版的辞海、词典、教科书及戏曲志中,对黄梅戏的注释,都强调了它是从民间歌舞基础上发展起来的,风格定位为载歌载舞。结合分析一些黄梅戏传统经典剧目,我认为,这种定位应该是准确的。既然黄梅戏艺术风格是载歌载舞,那么,所谓“生活化”的做工,就有失偏颇、甚至有误导之嫌。当然,我们在强调一个剧种风格特点时,不能绝对化,而应该辩证地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在酝酿一个剧目的风格样式时,应全面考虑剧目的题材、情节、人物等方面的具体要求,不能一成不变、生搬硬套。形式与内容要和谐统一,既要凸显剧种风格,又要有所突破创新。我觉得,黄梅戏演出样式无论如何变通, “话剧加唱” 式的“生活化”做工,依然不可取。

我们在探讨黄梅戏做工的风格特点时,有必有将黄梅戏演出剧目做一次回顾、梳理,从演出剧目的题材、内容、风格样式的演绎变化中,捕捉总结黄梅戏做工的特点和它的形成过程。

黄梅戏做工的形成与发展,大致经历了三个不同的历史阶段:第一个历史阶段,是黄梅戏小戏阶段至王少舫介入黄梅戏剧种以前。这一时期,黄梅戏演出的大多是传统剧目。身段做工,尚处于简单粗糙原生态的表演状态。在简陋、甚至不能称其为舞台的表演区,几乎没有什么复杂的场面调度,身段动作也极其简单,演员根据唱词内容做些相应的动作,只要符合剧中人物身份,身段做工可以不受约束自由发挥。老艺人不知表演程式为何物,所以,他们举手投足没有程式规范的羁绊。那时,演出场地是田间地头、村舍院落,没有道具,缺少服装行头,演员临时找穿戴较整齐的观众借衣裤,只做简单装扮,就登台表演。黄梅戏传统剧目多为喜剧,插科打诨,搞笑逗乐,剧目内容,是鸡毛蒜皮、家长里短。方言唱腔是观众极其熟悉的乡音土韵。剧中人物经历与演员自身经历相近,熟悉的生活内容,本色自然的表演,韵味醇厚的演唱,观众早已乐在其中。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黄梅戏在身段做工上也有提高,但并没有发生本质的转化,依然亦步亦趋地艰难爬行。第二个阶段是解放前夕,王少舫进入安庆民众黄梅戏班社至八十年代中后期。王少舫将京剧表演程式引进黄梅戏,青年演员基本掌握了戏曲表演程式,黄梅戏舞台表演逐步系统化、规范化,黄梅戏载歌载舞的表演风格也逐步确立。1954年,安徽黄梅戏参加华东观摩演出,引起轰动、一举成名。优美的唱腔,载歌载舞的形式,倾倒无数观众。1957年,安庆艺术学校建立(即后来的安徽黄梅戏学校),黄梅戏表演班的唱腔课,由黄梅戏老艺人授课,身段、跟头、把子等程式课程,全由著名京剧演员教授,训练培养演员的方式,完全借鉴京剧科班的套路。为了让学员学以致用,尽快熟练掌握唱、念、做、打程式技术,黄梅戏跨剧种移植演出了最能体现程式技巧的京剧经典剧目,如《盗仙草》、《十字坡》、《白水滩》、《挡马》《双枪陆文龙》等。还排演了具有行当特点的《徐策跑城》、《扈家庄》、《挑滑车》、《三岔口》等剧目。此时黄梅戏身段表演,不仅完全符合程式规范,而且成熟老到。文武身段、把子、跟头等各种技巧积淀丰富,运用裕如。黄梅戏不仅得到京剧表演程式的全面武装,还将吸纳的触觉伸向昆曲、川剧、徽剧、婺剧等剧种,这一时期,学习移植排演了昆曲的《思凡》、《下山》,徽剧的《百花赠剑》,婺剧的《断桥》。移植剧目的念白、唱腔,依然用黄梅戏剧种的方言和黄梅戏传统旋律。主要是希望通过移植,全面学习掌握其他剧种精湛高超的身段做工,广泛摄取艺术营养,加速黄梅戏表演水平的提高。

戏曲剧种庞杂,表演程式大同小异,大多数剧种的身段表演,是在学习借鉴京剧表演程式的基础上不断成熟完善的。只有少数几个历史相对悠久的剧种,在身段动作、把子、跟头、绝活上和京剧、昆曲有明显差异。川剧就是其中之一。川剧不仅程式积淀丰富深厚,而且身段动作比京剧花样更多、更复杂,难度更大,艺术性更强,审美要求更高。即使是基本功扎实的演员,要想表演川剧身段,不经过一番刻苦磨练,也无法把握川剧独特的技术要求和美学神韵。六十年代初,黄梅戏就派出几批教师、演员,去四川学习川剧剧目,并移植了川剧《别洞观景》、《做文章》、《放裴》等蕴含着极其丰富程式信息的剧目。还将大量独具川剧风格的水袖、翎子、褶子、折扇、圆扇等身段技巧,经过改造融会,广泛运用到剧目中。这些嫁接了川剧身段表演元素的黄梅戏剧目,不仅在凸显、强化黄梅戏载歌载舞传统表演风格方面成就突出,而且还提升了剧目的文化内涵和艺术含金量,给观众强烈的视觉冲击,极大地满足了观众审美要求。黄梅戏身段做工,在继承传统和兼容并蓄中,得到了进一步完善升华。
第三阶段,是八十年代后期至今。黄梅戏身段做工从一无所有,发展到今天百花争艳、万紫千红的繁盛景象,其中,凝聚了几代黄梅戏人艰苦卓绝、拼搏进取的心血和汗水。八十年代末,顺应国家改革开放的历史潮流,黄梅戏艺术进入了一个崭新的历史发展时期。社会生活翻天覆地的变化,推动了黄梅戏表演艺术的快速发展。黄梅戏跻身于全国五大剧种之列,地位的提升,理所当然要有与之相适应的艺术成果。音乐改革首当其冲,表演形式紧随其后,两者不可或缺。黄梅戏身段做工,经过几十年的学习、借鉴、融会贯通,已拥有丰富的储存和扎实的基础,如何保持黄梅戏地域特色和剧种个性风格,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创新,这是所有戏曲剧种都无法回避的两难命题。二十一世纪初,黄梅戏在复排演出传统剧目的同时,积极酝酿融思想性、艺术性、观赏性于一体,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新剧目。这时期,创作演出了几个接近精品力作的优秀剧目,如《徽州女人》、《孔雀东南飞》等剧目。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徽州女人》和《孔雀东南飞》,这两个创作剧目的共同成就和特点是,创造了一个品位高雅,意境空灵,内涵丰富,多媒体交融的艺术形象。是一种既新颖独特、又似曾相识的舞台表现形式。两剧对黄梅戏固有的风格,进行了恰到好处的润饰完善,又从美学角度,拓展延伸强化了戏曲艺术载歌载舞的审美风格,将黄梅戏艺术层次,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度,给人以惊喜震撼。两剧的身段动作飘逸优雅,意境深远,却超越了戏曲传统意义上的程式内涵。两剧虽然始终遵循戏曲“以歌舞演故事”的美学原则,但它们的身段动作,已借鉴、吸纳、融汇了太多的其他艺术元素,尤其是舞剧舞蹈动作。虽然舞剧的舞蹈动作,比戏曲身段妩媚、柔韧、挺拔、多变化,能凸显女性形体曲线的玲珑、修长、灵巧、丰盈等美感。但舞剧的舞蹈身段与戏曲的舞蹈身段,有着本质上的差异。舞剧的舞蹈身段,是高度抽象的,它远离社会生活。而戏曲的舞蹈身段,是对生活的提炼创造,它的举手投足、一招一式及每个身段动作,都烙有深深的生活印痕。如果舞剧的舞蹈身段,过多地成为戏曲人物的肢体语言,那么,舞台就会出现抽象的舞蹈身段,与具体的故事内容和各种戏曲元素不和谐不融洽。两剧尽管在戏曲身段与舞剧身段融合上留有遗憾,但瑕不掩瑜,两剧的艺术创新是成功的,舞台综合呈现也是可圈可点的。还有诸如《柳暗花明》、《逆火》、《雷雨》等剧目,虽然舞台风格、表现手法不尽相同,但在身段做工、音乐唱腔、打击乐的改造运用上,都有许多值得总结的成功经验。

行文至此,似乎还没有论及黄梅戏做工的特点,其实,字里行间已对它进行了详尽的阐述。它的特点,我认为应概括为:既有京剧做工的中正圆融,又有昆曲做工的飘逸淡雅;既有川剧做工的泼辣洒脱,又有民间歌舞的灵动活泼。根据剧目审美需要,它可以忽而是大家闺秀,忽而又是小家碧玉,忽而是大江东去,忽而又是清丽婉约。它审时度势、与时俱变,在传统与现代、经典与时尚之间寻找契合。它勤于学习,善于借鉴,巧于融会贯通。善变,可能是黄梅戏做工最大的特点。

曾有人说,黄梅戏学习借鉴京剧的表演程式,会被京剧同化,没有了自己的个性。其实,这种说法是对表演程式的误读。表演程式不像方言、音乐唱腔那样具有浓郁典型的地域、个性特征,它只是历代艺术家在观察、体验生活的基础上,摄其神拟其形,抓住某一事物的本质特征而提炼出来的舞蹈化身段。表演程式是戏曲演绎故事、塑造人物的材料和工具,如同文学中的词汇,音乐中的音符。文学家只有掌握丰富的词汇,并熟知使用它的方法技巧,才能写出好文章。音乐家只有精通音符的丰富内涵,为音符寻找到最佳排列组合的方式,才能将旋律演绎得荡气回肠、缤纷多彩。与此同理,演员掌握的表演程式越多越深,就越能融会贯通、触类旁通,在创造角色时,就越能得心应手、形神兼备。戏曲与其他艺术品种的根本区别,就在于戏曲的综合性、歌舞性、虚拟性、程式性。我们在评价一出戏时,大多有这样一个约定俗成的标准:无戏不动人,无情不感人,无理不服人,无技不惊人。一出戏只有做到情、理、技有机的统一,才有戏曲表演的高境界。如果黄梅戏在成长过程中,没有海纳百川的学习精神,没有融会贯通的艺术智慧,没有与时俱进的创新理念,那么,黄梅戏就永远改变不了偏安一隅、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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