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谢熹编剧、王延松执导、韩再芬领衔主演的黄梅戏舞台剧《徽州往事》,我不禁为其奇异故事及质问式尾声叫好。它讲述了一个颇富传奇色彩的故事:清朝晚期徽州某村落,女主人公舒香苦等外出经商十年的丈夫汪言骅回家过年,结果等来的是丈夫的无头尸体,自己被官府误判为匪属,押解途中逃脱后化名程秋月改嫁富商罗有光。而罗有光在接待其结拜兄弟潘会嘉时,舒香却发现潘会嘉正是汪言骅。两位丈夫的相互谦让让她失望之极,愤而离家,并对人生发出尖锐的质疑。这个富于想象力的故事对以女性为代表的徽州文化特质作了一次新的大胆诠释,唤起当代观众的浓厚兴味。

这出戏体现了传统戏剧的美学突破:首先是以表演艺术家韩再芬这位“明星”为中心,在艺术样式探索上,不拘一格地大胆吸纳电影类型片及明星制,还有电视剧和音乐剧等艺术形式的相关手法,为传统戏曲增加了当代元素;在结局上,突破了中国式悲剧惯用的大团圆结局模式,改为开放的“天问”式结局,从而为传统戏曲样式引入现代创作思维;最后是在人物价值理念上,突破黄梅戏原有的女性意识传统,传播了带有现代女性主义意味的独立自主意识。这些突破使戏剧释放出很强的感染力,为传统黄梅戏走进当代观众心灵闯出了一条新路。

舒香形象的塑造是全剧的中心,也是其主要美学收获所在。舒香的性格可以概括为四个字:柔、慧、韧、疑。在刻画她这些性格要素的过程中,全剧把焦点放在身处剧变中的个体心理变迁轨迹上面。编导精心构想出由序幕、第一至四幕和尾声组合成的六部分结构,富有层次和节奏地演绎出舒香变化着的性格特征。除序幕舒香盼夫心切设置了相对平静的剧情外,四幕戏的每一幕都由激烈突转式结构组成,就是蓄意让女主人公的命运处在剧烈动荡之境,以便突出她身心遭受重大变故的过程。第一幕展现了舒香从喜悦迎夫到悲痛迎棺,衬托出她慧而悲的品格。第二幕讲述她从被捕顶罪到机智逃脱,呈现其悲而韧的品格。第三幕通过她从佣人到夫人的命运转变,揭示其极具韧性的生存特质。第四幕让初尝家庭安宁滋味的舒香,遭遇一女面对二夫的困窘,而两位仁义丈夫越是相互谦让,越反衬出舒香的悲愤,形成全剧的高潮段落。尾声,她的觉醒与诉求则化为严峻的六问:“一问我有哪般错,为何屡屡遭罪殃?二问官府和朝廷,天下为何不安详?三问匪患何其多,生灵涂炭血成江!四问祖辈和先贤,为何虚伪登庙堂。五问世代读书人,生命礼教谁更强?最后还要问自己,女人一生为谁忙?最后还要问自己,女人一世为何忙?”虽然发出这几乎是无解的“天问”,舒香还是对未来有所期盼:“都说好人有好报,要看遇上何世道。盛世百姓能平安,乱世官贪和匪盗。此生不能从头来,只求来生世道好。”这样的尾声相当于全剧的次高潮段落,可谓对其表现题旨一次垂直起飞式的升华。这种突转式结构极富表现力地绘制出舒香的个人心理变迁图景。

应当看到,正像任何一部艺术品都不会与现实生活毫无关联一样,这部看似远离当今现实生活的戏,其实深深地介入到当代生活境遇之中。当今个人生存境遇亦时常具有某种风险,它让观众在观赏过程中不知不觉地把自己有关当今人生偶然性及悲剧性等内心体验投射进去,激发起内心深处的高度共鸣。当人们痛感离奇命运对舒香的不公并像她那样发出尖锐质问时,想必也像她那样内心充满对自身生活的觉醒与质疑,以及对“太平和安康”生活的热切呼唤。当观众与如此剧情结成深深的同情式共谋时,这部戏的当代意义就实现了。

不过,略感遗憾的,是该剧尾声的六问及盛世期盼所组成的表现题旨垂直起飞式的升华本身。由于该剧对造成舒香悲剧命运的原因与她的个人性格特质及其行动之间的内在关联性表现略显不足,以致其觉醒与质问显得有一种外在化倾向。当然,瑕不掩瑜,这出戏的总体探索及其成功仍是毋庸置疑的。

总结这出戏成功的原因,主要是由于开放地吸纳了当今大众文化样式中很多类型创作的手法,为传统戏曲样式加入当代元素,因而不妨称其为当代类型戏,也就是一种带有当代时尚特点的新戏曲样式。从我国传统戏曲的当代传承方式来看,这不失为一次富有意义的美学探险。(作者:北京大学艺术学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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