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进入剧场之前,我是有些疑虑的,黄梅戏我看得太多,一向对所谓“味道”要求颇高,前段时间看了某剧团的一部古装黄梅戏,就始终对其中满是话剧味的道白耿耿于怀。黄梅戏这样已经被刷上浓厚地方色彩的戏,要怎么与少数民族扯上联系呢?大幕甫一拉开,就是土家族和客家人的群舞,对于黄梅戏的舞台来说,这些属于少数名族的,带着我们不熟悉的豪放气息的东西,如同一股清新的风,带着大河氤氲的湿气和泥土的芳香,扑面而来。这种清新是与黄梅戏的本质有着同根的牵系,因为黄梅戏本身也是“山野吹来的风”。由此也可见,其实黄梅戏这种艺术形式是具有广泛包容性和强烈表现力的,表现的题材可以很多,涉足的范围可以很广。
不得不说,《妹娃要过河》是一部相当不错的戏,不论是从戏剧结构本身还是舞台观赏性的角度。戏曲不是小说,它的篇幅有限,在有限的篇幅里,要表现一个完整的故事,是不容易的;还要把它说得生动,更不容易;而要在这基础上不出累赘,大概是最难的。在剧作家的心里,每一个人物都有一个完整的人生,有丰富的层次,对这些层次的取舍,是整个剧作连贯紧凑与否的重要因素。
《妹娃要过河》这部戏,我看不出哪里有明显的累赘之感,也就是说,似乎没有哪里是可有可无的。第三场阿朵被锁在闺房中,首先开口说话的不是阿朵,而是花儿,这个人物其实并不是个多么重要的角色,如果从故事中抽离,似乎也是无大碍的,还是个看起来略有点痴傻的人,属于“插科打诨”的那一类,但创作者没有让这个人物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笑料;事实上,我总感觉,花儿其实是另一个阿朵,或者说,是阿朵人格中某一个层面的外化。借花儿的口,我们知道了阿朵为什么要打阿龙,我们知道了阿朵没有表现出的爱之深、思之切;更为重要的是,借花儿的这些剖白,终于让阿朵打开了感情的闸门,让她的情思、她的伤痛、甚至她对未来生活的无望,喷薄而出。黄梅戏《半个月亮》中也有一个类似的痴儿角色,这些角色在舞台上最重要的意义不是外相的痴傻,而是内心的单纯,这种单纯让处在复杂中的人性敢于表达自己、剖白自己。所以花儿这个看似无关大碍的角色有那么一大段独白,却不显得多余。
这部戏紧凑还来自与人物的复杂内心和经历,比如阿朵的母亲。用惯常的思维来看,母亲阻止女儿的自由恋爱,无非是“我家三代不招白衣女婿”这样的说辞,比如《西厢记》中崔莺莺的母亲,或者《倩女离魂》里张倩女的母亲。但阿朵的母亲的反对,不是因为这些世俗的原因,而是源于自己曾经的情商,说到底,母亲的反对其实是出于对女儿的爱,她不希望她的女儿走她的老路,因为她太知道这条路的艰辛。也正因为此,母亲并不是阿朵斗争的对象。小丈夫阿宝最后说“你们真可怜”,可见他也不是斗争的对象。最后将他们置于死地的是族规,然而这个东西太抽象了,他们要斗争都找不到一个抓手,最终只能双双殉情。阿朵母亲的经历对人物关系的串联其实没有太大的意义,但却给自己反对阿朵的自由恋爱提供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也拉紧了阿朵心里那根自我斗争的弦。
有些戏,看着看着,就困惑了,或许是因为我浅薄的水平理解不了创作者的高深艺术。我们当然呼唤创新,但是创新不是一味的声光电、蒙太奇,不是动不动就3D,在一片闹哄哄的嚷嚷创新之余,我们还是应当静下来好好想一想,当今的戏曲舞台,这些所谓创新的东西,究竟是多了,还是少了?我当然不是说要固守“一桌两椅”的时代,但是,“一桌两椅”的韵味不能被技术手段淹没,不论科技有多发达,舞台上我们要呈现的,始终是艺术而不是技术。马连良先生曾说“不该唱而唱,比该唱而不唱,还要叫人难受”。同样的道理,不该上技术手段而上,比该上而不上,还要叫人难受。《妹娃要过河》这部戏,始终都是在以一种“心平气和”的态度叙事,没有让人眼花缭乱的手法,实在是让某些看客,如我,很欣慰。我所说的“心平气和”,并不是指没有感情的波动,相反,剧中的感情波动一直是很强烈的,但这些波动是内化在人物的内心,表现在一举手一投足,而不是靠着豪华的布景和技术手段,这种“心平气和”展现的是创作者们对舞台的尊重和对艺术本质的敬畏。
戏曲终究是舞台的艺术,我们评价一部戏的好与坏,除了对于文本的解读,还要看舞台的最终呈现。本剧的主演、主创们,都是我并不熟悉的,但或者正是这份不熟悉拉开的距离让我能够更客观、不多带感情色彩地来看待这部戏和演员的表演。那么,请允许我先点个赞!
舞台艺术,最先要接受观众评价的,就是舞台,最通俗的标准,就是好不好看。土家族风情的舞蹈,不用说,是好看的;客家的船夫们,也是一个比一个帅气逼人。或许是我各人的独特癖好,我是很喜欢“集体”表现的东西的,比如群舞、合唱。这些东西在一部戏中或许不是占据着推动情节、展现矛盾的重要作用,但却因其天生的视觉、听觉的直接冲击力,而成为舞台呈现中不容小视的部分。《妹娃要过河》剧中出现的群舞让我想起了歌剧《运河谣》中“大豆白米花生”那一段合唱。既然有天生的冲击力,那何不发挥到底?我就是要直白,就是要一种“横冲直撞”的质朴,土家族有属于他们自己的、镌刻着浓烈民族色彩的、原生态的舞蹈、巫觋仪式,客家船工的舞蹈展现的是最本真的力与美。
戏曲的“以歌舞演故事”,不是“演歌舞和故事”,该剧中舞与故事的界限已经不那么明显了,比如开场舞最终引发了土家与客家的冲突,不着痕迹地引出了主角;第二场的舞蹈构成了让阿龙深陷其中的“迷魂阵”,这是把故事融入了舞中。但“舞”不是侠义的“舞蹈”,还包括演员举手投足中属于舞的韵味,从这一点来看,舞有没有完全化入故事中,似乎还值得商榷。
经历了视觉的第一轮冲突,接下来说说听觉的感受。“化用”,这是我在这部戏的音乐中找到的一个关键词。剧中有一个贯穿的曲调,就是民歌“龙船调”,不仅多次直接演唱“正月里是新年”这几句,而且在整个音乐系统中多次化用了“龙船调”的旋律,并且能把这旋律和黄梅戏的传统旋律无缝对接,丝毫不觉得生硬。浙百去年的新戏《二泉映月》也是把阿炳“二泉映月”的曲调化用到了戏曲声腔中。这种对现成材料的化用并不容易,因为它们太耳熟能详,稍不注意就会让听者有跳脱之感。应该说,《妹娃要过河》对“龙船调”的使用是比较成功的,但是,我对剧中用哭腔唱“龙船调”还是有那么一点不爽,不错,情人离别,痛彻心扉,但一定要边唱边哭吗?“龙船调”在这个剧中已经完全是一个符号,是一种象征,那么何不让它的符号性更强烈一点?前面的情绪铺垫已经很到位了,这里就用安安稳稳的声音唱一曲“龙船调”,不要任何伴奏,只有两个人孤独的声音唱这喜庆的“龙船调”,无泪胜有泪,实在是不必哭的,这是其一。其二,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其实两个人都已经打算认命了,是最后再唱一曲“龙船调”,试问,谁不希望,这一段被迫结束的爱情有一个美丽的尾声呢?两个人的心里都有千斤重、万分痛,但并不希望对方也承受这份煎熬,所以其实是不当哭的。这个时候,两个人的内心都已经是波涛汹涌了,但声音尽可以平静,此时心痛声不痛,应该是比嚎啕大哭更让人悲从中来。
一场演出看下来,我不得不佩服阿朵的扮演者杨俊的爆发力,尤其在第三场,面对阿龙的突然出现,阿朵的情绪一度达到崩溃的边缘,一段唱词是字字哭泣声声呼号,演员也把这种情绪推在了最高峰,以至于某些字句唱出来时能明显看到她所在的升降台都颤抖了;但这种爆发力也有其双面性,也就是在这一段,某些地方似乎有些失控,情绪推得太猛,声音就有可能稳不住,也就是传说中的用力过猛。
阿朵这个人物,不同于以往任何一部黄梅戏中的女性角色,她不是大家闺秀,所以她可以鞭打阿龙;她不是妓女、商妇,所以她还不得不考虑家族、母亲。如所有追求自由爱情而不得的女子一样,她是可怜的。但在这之前,她首先是可爱的,她可以很热烈,可以很娇蛮。从今晚的呈现来看,第一场鞭打阿龙时的娇气不足,蛮味略重。毕竟演员与角色有着几十岁的年龄差距,不是那么容易通过表演完全抹去的,如果再早十年演这部戏,说不定效果会更好。因为她的与众不同,使得这个人物的塑造几乎没有“前车之鉴”,这样一个感情波澜起伏、内心层层叠叠的角色,功力稍有欠缺,就无法轻松驾驭,更不可能演到现在这样的水平。
说到这里,好像有点刹不住车了。对面的宿舍楼早就没有一个窗子亮着灯,我还在这狂敲键盘码字,大概是今晚看得有些激动,《妹娃要过河》,实在是给了我一个不小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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