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俊

我与陶一铭先生结缘是因为沪剧,是因为他对这一上海本土剧种的热爱和热心。我和他虽然见面不多,但每一次的见面都是有意义的,是真正的君子之交。我陶一铭自号“滩簧”。滩簧是沪剧的源头,以此为号,他是第一人,足见他对沪剧的喜爱,有人说他是“用整个身心拥抱了沪剧”。

他送给我一本自己写的书《滩簧乱嚼》。洋洋洒洒20万字,全是干货,很多历史资料、老前辈老演员的掌故,于我而言,也是陌生的。毫不夸张地说,这完全可以成为沪剧演员的教科书。我满怀敬佩,认真拜读。没想到,我仅仅是粗粗咀嚼了一遍,还没消化,陶一铭又给我寄来了第二本《申曲拾遗》的手稿。

从《滩簧乱嚼》到《申曲拾遗》,书作涉及了沪剧的方方面面,从剧目、人物、演员到剧院分类一应俱全。不难看出,在陶一铭的心中,有一本账——沪剧老艺人、沪剧老传统、沪剧老戏目,每一条每一笔他都煞是清爽。尽管没有人要他这么做,他也从中得不到什么好处,但他还是做了。在他看来,能将接触或听来的一些往事记录下来,是一个超级戏迷的使命,是对前辈艺人的一种纪念和告慰。

这些内容看似信手拈来,可是对于一个家庭和职业都与沪剧没有关系的年轻人而言,却是付出了巨大的体力和精力,甚至还在寻根究底的过程中遭遇过白眼。最终,他的执著打动了老艺人,很多沪剧界的老前辈和这个年轻人成了忘年交。

岁月流逝,很多老艺人相继离世,如果没有陶一铭的及时拜访、记录、成文, 这段历史就会被遗漏乃至遗忘。他倾注感情和心血写下的作品,填充了沪剧史空白。在戏曲日益式微、人心浮躁的当下,有这样一位年轻人是难能可贵的。

陶一铭请我为他的新书《申曲拾遗》作序。我觉得自己难以担当,因为书中承载的沪剧历史太过厚重。但他很坚持,希望我以一个客观的角度看待历史和当下。这个角度,我无法拒绝。虽然离开沪剧很长时间了,但我从未停止对沪剧生存、发展的思考。

梳理沪剧的历史,厘清沪剧发展的脉络,这原本应该是由沪剧专业团体来做的,但是很可惜,专业院团对这个领域的投入几乎为零。能够拿出来说的,大概也只有2000年时出过的一本《上海沪剧志》。

在我看来,只有了解历史、把握历史,才能掌控未来;如果忽略历史,就很难从历史的长河奔向壮阔的大海。陶一铭笔下全面的沪剧历史、血肉丰满的沪剧老前辈,都是值得年轻人去回望和尊敬的。没有他们一代又一代的接力,哪有今天的沪剧?

从“见山是山”到“见山还是山”,这是哲学的思辨过程,也是历史的探究过程。对当下的思辨是历史赋予的觉醒。

追根溯源,沪剧确实是从农耕劳作、田头山歌发展而来,基本上以浦江以东的东乡调和松江、青浦的田山歌(西乡调)为主。所以直至今日,沪剧还是会被打上“泥土气息”“乡土文化”的标签。但是,大家不要忘了,沪剧的真正提升是在上世纪的二三十年代,随着上海文化经济的飞速发展,从申曲到沪剧的转变, 与这个城市的变化是同步推进的。沪剧很早就从田间走向了城市,甚至可以说它是戏曲剧种中最吻合时代气场的。从1940年申曲正式更名“沪剧”起, 它就是海纳百川、兼收并蓄的。1941年成立的上海沪剧社,上演的第一个剧目就是改编好莱坞电影《魂断蓝桥》。此后,沪剧上演了许多根据名著、话剧或电影等改编的剧目:小说如《秋海棠》《骆驼祥子》《家》,话剧如《上海屋檐下》《雷雨》,电影如《乱世佳人》《铁汉娇娃》(《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些洋为中用、针砭时事的作品,赢得了广泛好评。当然,沪剧也没有忘记“泥土”芬芳, 《芦荡火种》《罗汉钱》的选材都很乡土。但是,当时的艺术家并不是为了乡土而乡土,作品体现的是人民的智慧和对爱情自主的争取,从根本上依然是具有时代精神的。故而,这些作品会跨越方言的限制,成为全国人民喜爱的剧目,并且被一次次改编成其他剧种。沪剧的这些历史、一代代艺术家为沪剧做出的思考和成功尝试,无不对当下的沪剧有启发和借鉴意义。

虽然十几岁就和沪剧结缘,最初的荣誉也由沪剧造就,可我还是想说,如今的大部分沪剧缺少创新、缺少对时代的思考、缺少对“爱情”“生命”这样的人类母题的追问。这样的沪剧现状是令人担忧的。

造成沪剧这种现状的,正是对历史的不重视。只有深入了解了历史,只有经历了对历史的敬畏、探究、痛苦、思考这一系列过程,才有可能得到明悟,才有可能走好今后的路。

如果不咀嚼历史,就会抓不住当下的机遇。如今的沪剧走入了两种怪圈: 一、把田间乡土当做沪剧唯一的救命稻草,放弃了城市和剧院,一味地讲求去到农村,在老百姓中朴素地表达;二、忙不迭地给自己贴标签,打造“沪剧音乐剧”之类的概念……这样的做法,看似是回归、是与国际接轨,实际上却是自我束缚,给自己戴上镣铐。送戏下乡是没有错,可这只是形式,如果没有精良的内容作为支撑,如果不能培养、引导新的观众,这条路又能走多久?至于“沪剧音乐剧” 这样的标签,就更是有些荒谬。将沪剧、音乐剧混为一谈,从本质上就是既不懂沪剧也没有理解音乐剧。一个剧种可以从任何艺术形式中汲取养分,但最终是为了成为一个更好的自己,而不是成为一个“他”,最坏的则是也没有变成别人却成了四不像。

在一个时代里,找不准自己的定位就等于放弃了进步的可能和自我变裂的重生。诚然,莎士比亚的作品已经400年了,还在为全世界各种艺术形式演绎着。但是,今天的演绎一定和400年前是不一样的,讲述的还是同一个故事,可它的精神内核是在不断发展中。如果不能认清这一点,那么在当今世界艺术大绽放的格局下,沪剧的面貌就只能是陈旧和自恋的。

还好,我们看到了《挑山女人》这样的作品。这是一个农村题材的作品,但其中包含的人文关怀是跨越城市和农村的壁垒的,从创作到演出的精益求精也体现了艺术品质。因此,这部作品具有人性关怀的高度。只是可惜,这样的作品太少了。

当今的沪剧工作者应该静下心来,好好倾听这座城市的声音,如同前辈们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直至新中国成立甚至是改革开放初期做的那样,让沪剧重新绽放魅力,成为这座城市不可替代的一种风情。

在这样的时候,我们更没有理由疏忽《滩簧乱嚼》《申曲拾遗》这两部来自民间的、一个仅仅靠着热爱默默记录的年轻人的心血之作。厚重的历史可以帮助我们思考当下沪剧的使命。从“滩簧”到“申曲”,陶一铭没有停留在过去,而是在向现当代进发。这段历史中,还饱含着我敬爱的丁是娥先生和顾蕊芳老师, 以及所有为了创造沪剧辉煌不懈努力过的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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