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父亲解洪元百年诞辰
解波
我父亲的生辰,像是一个缥缈的传奇。他早年曾说过出生于1915年4月11日,可家中常在岁尾年终为他暖寿。我询问奶奶,她拧一下我的耳朵,并未作答。直至父亲的晚年,他庄重地告诉我,他是1915年春节前三天即农历腊月二十七黄昏时分出生的,按此推算,实际已是1916年1月31日,属兔尾龙头。难道说,奶奶讳言,父亲另说,都隐含了“兔子尾巴长不了”的忌讳?他将生日改在4月,是否暗示他想成为一只春天的兔子,一生活蹦乱跳?
诚然,父亲的童年兔起鹘落。我祖父为辛亥革命志士,早亡,留下孤儿寡母,家境寒素。1928年盛夏,父亲14岁,拿着本载有我祖父革命印记的小册子独闯南京国民政府,企谋开拓生计,结果一枕黄粱,不得已游荡苏州,寻觅立足之地,巧遇京剧草台班,启蒙学艺。岂料,师傅课徒严峻,屡屡捶打鞭挞,他无法忍受,选择逃离师门。回沪以后,改学申曲。他不满意申曲唱腔的简单直白,恰巧班社所在的“小世界”游乐场里,汇集了京昆、梆子、锡剧、杂耍等林林总总的艺术表演,他滑脚随至随听,像海绵般地吸收其中的精华。后来,他追随“申曲博士”夏福麟,学习夏施展大方、宽厚洪亮的唱腔。父亲求艺心切,日日如影相随。夏演皇帝,他争扮太监;夏演公子,他争扮书童,他曾戏称自己扮演过一百六十个太监。随后“九一八事变”,东三省沦陷,淞沪战争爆发,申曲社班星散,父亲开始了漂荡的演艺生涯,进入游走于杭嘉湖水网地带的申曲戏班“中山社”,接触到形形色色的班社,开始了他的嬗变。
嬗变谈何容易?君不见,猥琐的泥猴蜕化成长歌的蝉,丑陋的蛹幻化为穿花的彩蝶,封闭的蛋孵化出美妙的鸟雏儿,都要经历痛苦的裂变。父亲蹚过雪白的冬的洗礼,穿过碧绿的春的跃动,踏过火红的夏的执著,面对金黄的秋的沉思,法国哲学家笛卡尔言:我思故我在。有思索才有创新。一夜,他观看到昆曲戏班“仙霓社”的演出,一下子被它的清幽、婉约与文雅勾住了灵魂。班主被他的真诚感动,特意送他一段昆曲。就在他倾听的一刹那间,忽然感觉到天地相融,金玉相漱,灵魂与肉体都为之一颤,精神似乎进入一个新的境界。啊!艺术原无界限,融合可成一家!他的心中,由此展示出一条新的艺术之路:独创,唯有独创。奔跑的兔子,隐现出虬龙的印痕!
1937年父亲回到上海,在《银宫惨史》中,以一曲“太子哭坟”轰动上海滩。他巧妙化用京剧中的“五音联弹”,字字紧逼,句句推进,宛如长琴暴鼓,疾雷裂电,骄阳坠落的回声,曲折表达了孤岛市民无力回天的悲愤。申曲后起之秀解洪元的名字不胫而走。
这种创新,成了父亲一生的追求。他见多识广,融会贯通,把京剧的大气、昆曲的婉转、评弹的优雅、梆子的雄浑、民歌的幽默一起吸收到自己的艺术创造里来,以清晰坚挺、富有韵律的道白和跌宕有致、余音不绝的唱腔成为沪上出名的“解派小生”。
他攀登顶峰,顶峰总是在顶峰后无尽的延伸。他开始组建自己的“洪元剧团”,接着又不失时机地联合沪上其他名角,建立了六大头牌的“中艺沪剧团”,事业如日中天。他曾以“羊角先生”为名,自编自导自演《皆曰可杀》的大戏,招来伪军的抓捕;也以《出走之后》的社会警示剧为负债的同行举办义演。他雄浑淳厚、回肠荡气的“解派”唱腔彻底征服了沪剧观众,终于在1949年初由《沪剧周刊》举办的观众投票中,被一致推举,获“沪剧皇帝”之名。
上海解放之初,他依旧是上海沪剧界的龙头。抑或出任上海沪剧团团长,抑或后来只做一个普通演员,他的独创之路从未止步。随着环境变化、剧情需要和年龄增长,他由正场小生退演各色配角。可是,在他的眼里,只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只有大格调,没有大场景。不论他饰演正派反派,不论他出演老生小生,也不论他的曲调是长是短,他的唱段,都能成为经典。他曾对我讲述过,唱句中的重音,唱腔中气息的运用等等,他甚至用筷子轻敲茶杯,曼声吟哦:“不像不是戏,太像不是艺,悟通情与理,是艺也是戏”……他深入堂奥,艺术灵思似潮似涌,化为黄钟大吕的轰鸣,恰似蜿蜒的游龙自由翱翔。
晚年的父亲因患声带癌失声,失去了他钟爱的舞台,但他通过书写字数不等的纸条指导青年演员,鼓励他们广取博采,大胆创新。有的学生学唱解派一旦有所突破,他就会竖起大拇指,露出欣慰的笑容。
可惜父亲最终被病魔夺去了生命。他遗嘱归葬黄浦江,当我们把他的骨灰撒向水中,只见水天相连,浪涛拍岸,若有一条蛟龙向大海而去。我在想,父亲的生命与艺术,以独创为主轴,一直求新变异,终于摆脱了兔尾,变成了龙头,完成了由兔到龙的嬗变。他创造了艺术的永恒,也就获得了永生。
人虽去,心长存!我坚信,江中的蛟龙翘首回望,期盼沪剧后辈灵根慧性,以坚韧意志和峻嶒风骨,不惮创新之路,永推沪剧事业剪红刻翠竞芳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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