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少不一定是羞耻。因为有些人处于社会底层,受生活环境限制,没有条件买书、读书、写书,只能凭借“简单劳动”服务于社会。但不读书一旦跟财富与地位联姻,那就可能成为一种羞耻。比如一位大款一心挣大钱,不爱读书,我们就会嘲笑他“穷得只剩下了金钱”;如果一位官员不爱读书,凡事依赖秘书,甚至连秘书拟好的发言稿都读窜行了,我们也会怀疑他“阔得只剩下了权力”。

山西长治有一位读书人,也是写书人,名叫段爱民。在古代,他也许不算官,只是吏。但在当下,他好歹也曾经是一位地方官员。当官的人都很忙,白天忙于参加各种各样的会议,下达各种各样的指示,晚上也难免有各式各样的公务或私务应酬;只要不整天围着酒杯转、牌桌转、裙子转,年终考核总会评上合格,怎能再苛求他们夤夜读书或拂晓写作呢?

但段爱民为了在喧嚣浮躁的尘世管住自己的心,工作之余酷爱在书店散步,在书房散步,在书中散步,让“心魂”与“书魂”沟通交流。这种生活,也就是哲学家周国平所推崇的“心智生活”。“心”指“心灵”,“智”指“智力”。简而言之,这就是一种非功利的精神生活,读书和写作成为了他攀登心灵殿堂的云梯。他读出了一种新的人生境界,也写出了一种新的人生境界。

读书之人不一定写书,但写书之人非读书不可。郭沫若在(《读<随园诗话>札记》)中,把读书和写书之间的关系描绘得很形象:
蚕食桑而吐丝,蜂采花而酿蜜。
牛吃草而出奶, 树吸壤而生漆。
破其卷而取神,吮其精而去粕。
融宇宙之万有,凭呕心之创作。

我想,这也就是段爱民的追求。

我是一个专业研究人员,读书有功利性,习惯于带着课题来读书,因此必然对专业领域内的书比较熟悉,而对专业之外的书却相当陌生。段爱民则不同。他挥动着“好奇心”与“求知欲”这两条胳膊,恣意在书籍的海洋里遨游,随遇而读,随喜而乐。鲁迅1927年1月26日乘海轮由厦门到广州时,曾描写了月光映照下的海面:“海上的月色是这样皎洁;波面映出一大片银鳞,闪烁摇动;此外是碧玉一般的海水,看上去彷彿很温柔。我不信这样的东西是会淹死人的。”(《华盖集续编·海上通信》)段爱民在书海中领略的风光,除了有月夜般的静谧之外,还有阳光下的喧腾,乃至暴风雨中的呼啸,真是风光无限,叹为观止!

读者翻开《读书小语》一书,首先会惊叹于作者涉猎范围的广博,从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到文学艺术,从中国到外国,从古代到当代,凡是能照亮心灵的书籍,他几乎都感兴趣。他时而请出尼采、柏拉图、伏尔泰、黑格尔跟我们进行穿越时空的对话;时而请出现当代的南怀瑾跟我们谈国学,李泽厚跟我们谈哲学,茅于轼跟我们谈经济;时而带我们欣赏黄宾虹的绘画,时而带我们欣赏林散之的书法……他甚至还刻苦攻读了一些宗教类的书籍。他的藏书中,竟有蒋介石和宋美龄的床头书《荒漠甘泉》。号称“印度圣书”的《奥义书》,是我的同乡前辈徐梵澄先生翻译的,我没有胆量涉猎,却也进入了段爱民的视野。阅读《读书小语》,确如段爱民所言:“书中散步遛心,一路风景,一路甜蜜,一路文采风流。”

德国哲人叔本华在《阅读与书籍》一文中说,如果我们阅读时只是重复该书作者的思维过程,就会逐渐丧失自己的思考能力——“正如一个老是骑马的人,最后忘记怎么走路一样。很多学者正是这样的情况:他们把自己读蠢了。”(《叔本华散文》,第5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5月出版)段爱民也反对把脑袋当成别人的椅垫。他十分欣赏尼采的格言:“幸福是在孤独的思索中。”他读书的过程就是思索的过程,经常被自己的思绪炙烤着,使自己安静不得,忍耐不住,于是灵感借助于随笔小品的形式喷发出来;铢积寸累,就成了他一部接一部的文集。随笔小品虽然篇幅不大,但恰如段爱民所说是“思屑随地”,学术价值不一定低于那些峨冠博带的论文和高头讲章的文字。钱钟书先生的代表作《谈艺录》《管锥篇》,不就是类似于小品随笔的“笔记体”吗?

《读书小品》一书,有不少篇体现了学者的渊博与哲人的睿智,很多文字堪称隽言锦句,比如“没有倾诉,世界就变成了沙漠”(《倾诉》)。“敬佩不是迷信,而是对太阳的感谢”(《敬佩经典》)。“容人之量对于天才,就像空气对于生命”(《天才的生存》)。“周作人也是天才,但是个懦弱的天才”(《景物》)。“我憎恨重复,但并不等于否认重复的艺术”(《死中求生》)。“静是无上的境界,也是无边的境界”(《敬佩简洁》)。“心是通天的桥,书则是架桥的砖石”(《认距量心》)。“只要将智慧撒向天空,就完成了动物向人的过渡”(《读大天空》)。“眼睛是观察的心灵,读书是心灵的游泳”(《背景相似》)……还有不少篇什堪称学术美文,如《没有假如的人世》《景物》《散的艺术》……都达到了文采斐然、师心独见的水平。

段爱民在《读书小语》中有几处提到,也有读者反映他的某些文章看不大懂。我认为,对于这种意见要做具体分析。

鲁迅在《随感录五十九·“圣武”》中写道:“新主义的宣传者是放火人么,也须别人有精神的燃料,才会着火;是弹琴人么,别人的心上也须有弦索,才会出声;是发声器么,别人也必须是发声器,才会共鸣。中国人都有些不很像,所以不会相干。”鲁迅在这里讲的是五四时期“新主义”的宣传者跟国循守旧的国民之间的隔膜,但同时也道出了一个文艺欣赏领域的重要原理,那就是作者与读者之间要产生共鸣,读者必须具备欣赏作品的某些必备条件。读者的知识缺陷是可以弥补的,但在阅读过程中首先要有不图轻松的精神。作家王蒙说:“阅读,过分轻松是危险的信号。”无论读段爱民的书,抑或读其它作者的书,只要有阅读价值,我们都应该以顽强刻苦的精神攻坚克难,而不应该在难点面前望而却步。

不过,在作者的一面,似乎也有应该深思的地方。如果作者仅仅把文章视为“心灵的独白”,只在乎直抒胸臆,不在乎读者能否接受,那尽可以天马行空,不拘一格。如果把文章视为“心灵的倾诉”,那自然还应该顾及倾听者的感受,从而使自己倾诉成为“有效倾诉”,与倾诉听者形成交流。追求深刻,崇尚简洁,这自然没错。但行文不宜跳跃性太大。如《幸福的作面》一文,先谈尼采的观点:幸福是在孤独的思索中;马上转到《文化名人有话说》这本书。像我这种未曾接触此书的读者,就不知道此书思考问题究竟如何“大气”。接着又谈《正在消逝的地理》,只有两行文字,也不知此书作者是如何在孤独中思索。接着再从古代的庄子过渡到当代的张五常。如果读者对这张五常也不熟悉,怎能跟得上作者的思绪?作者在阅读中时有感悟,如“诗人灵魂都是湿润的”,这是为了反驳赫拉克利特的观点——这位哲人认为“干燥心灵魂才优秀”。作者虽然也引用了屈原、苏东坡、毛泽东一些与水有关的诗文,但读者也不一定就能明白为什么诗人的灵魂都“湿润”。如果作者能对上述论点稍加展开,那读者必将有更多的获益。《读书小语》一书赞扬蒙田的随笔“象哲学家那样讲话,像朋友那样谈心”;赞扬李泽厚的《论语今读》“举重若轻”;赞扬杨振宁能用通俗、简洁、优美的语言谈深奥晦涩的科学。从他们的写作方法中,写作者都能获得一些有益的启示。

今天是癸巳年的立秋日,但首善之区仍然是热浪滚滚,湿度有时也高得吓人。段爱民曾把读好书比喻为“望云求雨”。我就是在这种祈盼中读完了他的《读书小语》一书,并在仓促中写出了以上心得。不妥之处,盼作者和读者们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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