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方来
我这辈子来,看过不知多少场戏。但是在我记忆里印象最深者,莫过于竺水招的舞剑了。
我看戏多,是因为我的家乡嵊县是越剧的故乡,县城也常常演戏。有迎神赛会时演出的庙会戏,也有为繁荣市面而演出的沙滩戏。县城按城门分地段,有东、南、西、北门四个片,只要有一方开演,其他三方都要接着演,这样,一演就是十多天到个把月。女子越剧兴起以后,戏馆也开起来了,场子是利用祠堂、庙宇。城隍庙、药王庙、元帅庙、太祖庙以及尹家祠堂,都开过戏馆。有一段时候,南门外火神庙茶楼,设了一个小戏台,茶客可以一边饮茶,一边看戏。嵊县许多唱小歌班的艺人,好多都是先在这些戏馆唱红,再流动到附近各县,然后进入绍兴、宁波、杭州、上海等城市,演到后来就闻名全国了。
我从小喜动,一听说有庙会戏和沙滩戏,就要去挤。看戏是孩提时代最有乐趣的一件事,赶热闹看戏本来就让人开心,还可以向爸妈多讨几个铜板买零食。演戏时祠庙和沙滩四周有各式各样的点心摊和零食摊,也有顶在头上流动叫卖的小贩,大多是廉价食品,最配小孩的胃口。至于戏馆,是要花钱买票的,小孩子不能常去看。不过,也有机会,旧时嵊县戏馆,往往在戏剧结束前半小时左右,就把大门开放,让大家进去。学生一到放晚学,就几个同学一邀,赶忙跑到戏馆门口去等。有时为了想早点进去,故意在门口大声吵嚷,吵得里面不得安宁,站门收票的人情愿提早放行。于是我们就一拥而入,迅速往四面散开,拣个角度站好看戏,这才安静下来。大人们见了总是说:“五方恶鬼来了!”我们不在乎看不到整个剧情,可是毕竟看到了戏尾巴,认识了几个脚色,心里还是蛮高兴的。
我在儿时看到很多戏,虽不懂艺术,但孩时也有孩时特有的自我满足。许多戏看过了,大人们一说我就知道,有时还能哼上几句唱词,以此为乐。但说实在话,只记住一个大概,而没有深刻的印象。然而,有一次,一个场景,却使我久久难忘,至今记忆犹新。这就是竺水招的舞盘和舞剑。
1938年,我正在二戴小学读书,那时麻行太祖庙开戏馆,我家邻居开汪怡丰酒店的泰华阿叔,他在戏馆有股份,家里有一本看戏的“长期券”。有时他家无人去看戏,我就去向泰华阿叔借来,他很喜欢孩子,只要券空着,总是有求必应。凭长期券还可坐特等位子。有一天夜里,我又借到了长期券去看戏,演的是《卧薪尝胆》。这个故事我们已听历史老师斯浪清先生讲过,很熟悉,看得津津有味,而且还为自己已了解剧情而得意。戏演得多好我已记不得了,许多演员早忘其名,只记住演西施的是竺水招,演勾践的是梁彩鹿。然而有一个场景,当时我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新鲜感,简直看得入神了。那就是竺水招饰西施在吴王面前的舞盘和舞剑。先是西施两手各用三个手指,托着盘,飘然而出,随着胡琴声,在台上翩翩起舞,渐渐地两个盘子都用一个手指在旋转了,胡琴的节奏愈来愈快,演员也愈走愈快地在台上盘旋,盘子也飞速转动,转到吴王面前,就把身子向后仰,直至身子弯迈出虹形,然后又慢慢竖起站直,盘子照样旋转。这动作我们孩子称为“拗洞桥”,即使徒手“拗”也是很难的,何况两手还要用一个手指转耍盘子。当时台下全都高声喝彩,我们也乐极了。接着是舞剑,两把锃亮闪光的白铜宝剑,垂着两个红色流苏,在灯光下寒气近人。随着胡琴的节奏,起先人像垂柳似地飘来飘去,剑像白鹤展翅那样左右上下晃动,忽而又像两只银轮似地在两边滚转。渐渐地加快速度,宝剑的飞舞,竟使人眼花缭乱,宛若两条银蛇缠着一个美女在狂舞。也像舞盘一样,旋到台中心面对吴王,把身子拗过来,拗过来,直到一张倒着的脸朝向台下观众,头顶接近台面,手还不停地舞着双剑,再慢慢地把头向上抬起,直至身子站直,这时台下肃静,只听到悠扬的胡琴奏着“7……6……5……”的乐曲和看到闪光的剑影。剑舞得好极了,那悦耳的音乐也从来没有听到过,据大人们说,胡琴奏的是梅兰芳舞剑的曲子。我长大了,才知道这曲子叫《夜深沉》。由于这样一个机缘,我后来学拉胡琴时,也抄来了这只曲子学,胡琴没学会,曲子倒是记住了。这就是我童年见到的一次难忘的演出。不知怎的,童年时第一次接触到的一个新鲜而美好的印象,居然深深地刻在我的心中,永远不会磨灭。竺水招的名字也从那时起,长留在我的记忆中了。以后,我在年画上看到“霸王别姬”的画,就会联想到竺水招舞剑,读唐诗读到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北子舞剑器行》,我又马上联想到竺水招舞剑。也是从那时起,我似乎渐渐明白,原来一种好的艺术可以给人一辈子留下深刻的印象。
后来戏馆结束了,再过了一段时候,我看到竺水招坐在我们同一条街上的吕同兴香干店门口。那时是夏天,她穿着一套粉红柳条的布衫,坐着一条小竹椅,手执一把细芭蕉扇,扇柄上垂有一条白色的坠子,独个儿不声不响地坐着乘凉,坐一阵就掇进椅子上楼去了。谁能想到,戏馆里演得这样生龙活虎的竺水招,在台下竟是个端庄而文静的姑娘。当时她虽然还没有挂头牌,可人们却说她演得最好。不知她什么住到香干店来?开香干店的全和师娘,她丈夫已经过世,有一个女儿和儿子,儿子吕善征比我长三岁,同在二戴小学读书,我问他:“竺水招为什么住到你家来?”他说:“我们有个亲戚王小凤,是上海有名的长衫小花脸,在设法让竺水招到上海去演戏,等接头好了,就来带她。”此后,我就再没有看到过竺水招,只从报纸上看到她在上海出了名,而改演了小生。直到六十年代,又在银幕上看到她主演的《柳毅传书》,艺术上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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