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九十二岁的高龄病逝的侯喜瑞,是近代梨园中享寿最高,艺术最精,最受广大观众欢迎的艺术家,他的一生有很生动的事迹:

热爱艺术劳动

京剧最大的科班,是光绪三十一年(1905)在北京宣武门外,前铁厂七号成立的喜连成科班(后易名富连成)。第一科喜字辈共有学生七十三人,侯喜瑞是这七十三位“喜连成”最早的学生中的一人。他九岁入科学艺,一九一二年离开科班,首次搭班在东安市场(今东风市场)吉祥园(今称吉祥剧场),陪武生王二墨演《青石山》剧中的周仓,只拿一吊钱(合铜元十枚)的戏份。但他并不因此气馁,无论演什么角色,都全力以赴,认真地去演,很快引起台下观众的注意。迨一九一四年为老生吴铁庵配演“失空斩”的马谡时,戏份已涨了十倍。由于他有高度的艺术责任感,不论角色大小,戏码排前排后,他都卖力。因而各班都乐于约他演戏,很快就成了京中赶包最忙的人。据说他曾经日夜赶过八个场子,往往是这家戏院唱完,赶到那家戏院,时间赶不过来,致使戏园不得不临时垫一出小戏。我曾亲眼目睹一件事:那是一九二五年,北洋政府的国务总理孙宝琦,在他东四条胡同的官邸做寿唱堂会,时已午夜座客不散,因为程砚秋的一出《红拂传》非侯喜瑞演虬髯公不可,此时侯正在前门外西珠市口,开明大戏院的台上演戏。(那天“开明”侯演大轴,剧目依稀记得是“嫁妹”)于是一方面派汽车到前门外去接他,一方面孙府堂会临时加演了一出《瞎子逛灯》,拖延时间,侯喜瑞仓府下妆赶往东城,已是凌晨一时,他这一天已经赶了好几场,虽然相当疲劳了,可是仍然不辞劳累,聚精会神,一丝不苟的演完了这出《红拂传》。侯喜瑞何以有如此龙马精神,原来他是经过长期锻炼的。他曾经说过,从小在科班里养成习惯,闲下来就觉得浑身不得劲,出科后依然如此,如果说有一天不演戏的话,他宁可回到科班去顶个角色,什么都干,有时他就充个武戏的下手--打英雄。他的这种热爱艺术劳动的精神,早在青少年时代就扎了根。

全盛时期

二十年代,是侯喜瑞的全盛时期,打开当时北京的大小报纸,凡是戏院广告,无论那位的名角演出,十九有侯喜瑞的名字在内。有什么原因呢?一、他演戏认真负责,艺术全面,甘当绿叶扶红花;第二观众爱看他的戏,很有一部分观众,是专为看他的戏而来。例如:一九二四年他在北京新明大戏院和杨小楼、余叔岩、荀慧生合作。这是近代京剧史上有历史意义的一次演出。杨、余、荀三个人的戏,他都配得上,由于有他这样一位花脸,使他们的演出更加生色不少。如演《战宛城》,杨饰典韦,余饰张绣,荀饰邹氏,侯演曹操,在“马踏青苗”一场中的走马、勒缰、鸠起马惊的大趟马,几个转身,几次马鞭打靴尖,真是精彩纷呈,不让杨、余专美于前。还有一出好戏;余叔岩的《定军山》代斩渊(钱金福饰夏侯渊)接演《阳平关》代五截山。杨小楼的赵云,侯也是演曹操。他在坐帐时的哭人头(哭夏侯渊)表演得淋漓尽致。到了五截山一场,曹操在山上观战时,唱到“莫不是常山的赵子龙,他又来了”时,一惊、一喜,在龙字耍了个腔,利用唱腔表达了曹孟德当时的心情,令人拍案叫绝,难怪他有“活曹操”的外号了。照说京剧里的架子花脸,只有生行(武生和老生)配戏,才能够发挥作用:譬如当年侯喜瑞与杨小楼配《连环套》的窦尔敦、《落马湖》的李佩、《恶虎村》的武天虬,可谓牡丹绿叶,相得益彰然而侯的架子花脸在表演艺术上,突破了这一界线,即使“四大名旦”中的梅、程也都非他不可,因为梅派戏也好,程派戏也好,有他参加就能起烘云托月的作用。试举数例:梅兰芳一九二四年在北京,排演了一至四本的《太真外传》。侯喜瑞在剧中饰安禄山,有几场戏很瘟,但是经他一演,如同画龙点晴,台下的观众就此振奋起来。后来侯喜瑞脱离了梅的“承华社”,梅兰芳索性不演这部戏了。程砚秋呢?更是把他视为左右手,程自出台组班,就有侯喜瑞在内,他和程合演的戏中,最早以《十三妹》最负盛名,程演张金凤、侯演邓九公,在《青云山》起哄一场,侯演的邓九公几乎喧宾夺主,换个人演就平淡无奇了。还有邓九公初见张金凤时,他的一声“噢”和张金凤一惊,相互呼应,真是妙到秋毫。一九五五年,北京电影制片厂约请程砚秋,拍“荒山泪”影片,程向导演吴祖光提出要求,就是约请侯喜瑞来演杨德胜,侯老艺术之精,人缘之好,由此可见一斑。我时常在想,那时候如果有“最佳配角奖”的话,侯喜瑞必然独占鳌头。因为除上述诸名角外,他还善于与花旦配戏,小翠花(于连泉)、荀慧生、朱琴心、都对他非常倚重,其中小翠花,和他是师兄弟,在富连成坐科时,就是老搭档。小派杰作《双铃记》剧中的马思远,让侯喜瑞演活了。

侯派的行成

京剧中分生、旦、净、末、丑五行,净行就是花脸,花脸又分铜锤、架子、武二花等类。从清朝内廷供奉的花名册上看,当时最有名的铜锤(演姚期、包拯一类戏的)是金秀山,架子花(演张飞、牛皋一类戏的)是黄润甫,武二花(演杨七郎、青面虎一类戏的)是钱金福。侯喜瑞是黄润甫弟子,他的戏属于黄的一派,黄派不重于唱,以表演细腻、刻划人物取胜。侯的天赋并不好,拙于嗓,体型也瘦小,既没有郝寿臣那样响亮的歌喉,也没有金少山那样雄伟的身材,何以能自成一派而与郝、金成鼎足之势呢?必须介绍一下当时的具体情况。清末民初,都中以演架子花脸驰名的,除黄润甫,尚有何桂山、李连仲等。郝寿臣在一九一三--一九一四年已露头角,梅兰芳组“文社”时代(1914年)郝已与梅兰芳、杨瑞亭、瑞德宝、孟小如同台演出了。那时候,金虽已出台,声誉均不及郝。一九二一年前后,黄润甫、何桂山相继退出舞台,金少山早已南下,侯喜瑞脱颖而出。各班都争先约他加入。他并不因为红了而骄傲自满。相反为人谦虚随和。他曾和郝寿臣同搭程砚秋的和声社,当时论嗓子郝好,讲武工侯强,各有千秋。但是他始终甘居下手,荣蝶仙、郭仲衡演《穆天王代斩子》郝演上手活的焦赞,侯演下手活的孟良(其实侯的焦赞是一绝)。程砚秋原排《红拂传》之初,郝演虬髯公,侯演次要的杨素。甚至有一次与郝合演《闹江州》,郝饰主角李鬼,侯演配角逵,然而观众并未因此对侯喜瑞贬低,反以一时瑜亮目之。进入二十年代,形势又有所不同,郝寿臣要价比他贵,架子比他大,而且不顾上座好坏,他的戏份决不打折扣。杨小楼、高庆奎都曾经吃过他的苦头,时常自己白唱,替郝寿臣奔了,弄得很多名角都不敢去请教。当时演架子花脸的,还有马连昆、蒋少奎等,较之侯喜瑞则略逊一筹,于是侯成了热门,争相约聘。这样一来,他的名声越来越大,地位越来越高,再加上侯的戏路宽,文武昆乱,什么都演,不仅有他的代表作,如《取洛阳》、《下河东》、《丁甲山》、《盗御马》。还有拿手好戏,如《普球山》剧中的蔡庆、《芦花荡》剧中的张飞、《挑滑车》剧中的牛皋、《法门寺》剧中的刘瑾等等。他塑造了一个又一个人物形象,这些人物都被他定了型,成了他的创作,换一人演,观众会说“不象”,其实谁也没有看见过这些人物的本来面目。可是这样一来,他就创造了别具一格的表演艺术,加以他那长短、高低、快慢、急缓不同的音调,能念出和唱出人物的性格和感情。并且善于假人之长补已之短,在大段唱工难以胜任的情况下,缩短唱句(如“连环套”拜山,送黄天霸出寨后,窦尔墩原有大段流水,侯改唱两句散板,而在第二句上唱出腔来),或是在唱段中,尽量用沙音、炸音耍腔,听来别有韵味,因而就有了“侯派”之称。

从学戏到教戏

如前所述,侯喜瑞是黄润甫的弟子,但他的开蒙老师是富连成科班总教师萧长华。由于萧老师发现他是架子花脸的可造之才,就带他到后台去看望黄润甫,继之又登门拜访,连续六次之多。黄润甫看到他的一片真诚,这才开山门收他为徒。侯喜瑞一生念念不忘这两位老师对他的教诲,譬如老师对他说“艺术高不能性情高”,这促使他成为一个谦虚好学的人,而能对艺术精益求精,千锤百炼。他更记得老师经常对他说的话:“谁是老师,不是我,是观众。”他从来不把观众当作外行,他说:“因为观众看得多,见得广,有比较,是发给我们证书的人。你的艺术再好,观众不批准也领不到文凭。”侯喜瑞一生艺术的成就,拿他的话来说,是在一个“学”字上,不管学什么,他都用心学,他把台上演,也看成是“学”。由于他演得多,也就学得多了。无论演大小角色,他首先把角色(人物)“琢磨透了,研究到家”,他学戏时,就是什么都学,所以他才能什么角色都演。他善于为人配戏,可从不抢戏,也不胡来,更不能没戏,又不能演坏。如何对待这些问题呢?首先要注意对方的戏,把对方的戏先亮出来,对方表演完了,挨到自己表演时要尽量发挥。做到配角不能争戏,但要有戏这才算称职,这番话也可以说,就是侯喜瑞成功的秘诀。他还说过:“学戏要会学,教戏要会教。”他的老师曾经问他:“你可会教戏?”说教戏有两种教法:一种是坐在椅子上不动工,只耍嘴皮子,这种教法学生是无从领会的。一种是现身说法,一招一式地比划给学生看,这样教不但学生容易明白,也能从学生身上看出自己的毛病。如有缺点,可以立即改正,也就是现在所谓的以身示范的教学方法。他的晚年虽已高龄,还是一招一式的在教学生。他对教学从不保守,凡是他所会的必倾囊相授。并把自己一生碰过的钉子,和受到欢迎的地方,都告诉学生,做为借鉴。他的门墙桃李不少,著名演员如尚长荣、马崇仁、李荣威、袁国林都是。在他九十岁的时候,他为了向后辈传授技艺,还主动跑到中国戏曲学院去看看那些新苗。

点赞(0)

评论列表 共有 0 条评论

暂无评论
立即
投稿
发表
评论
返回
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