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风雷,震山撼岳”,在介绍“十全大净”金少山的节目里,翁偶虹先生声若洪钟,尤其是学金少山的几句唱,颇有当年金少山“声震屋字”的气势。不了解翁先生的人,很难想象这是一位手扶拐仗、年过七旬,胸前飘洒着一绺长须的老人。就是过去认识翁先生的人,有的也以为这个节目是以前录制的呢!当然,也有熟知翁先生而又细心的听众,能够听得出这是翁先生最近的录音。
翁先生和我们电台合作已有多年历史。他是戏曲听众的良师益友,“文化大革命”以前,他曾在电台播讲过《谈金、郝、侯三派(盗御马)》、《谈高庆奎的艺术》、《谈郝寿臣的唱念艺术》、《谈青年花脸演员》等。粉碎“四人帮”以后,又为我们撰文或播讲,先后介绍了马连良、袁世海、李少春、李多奎、金少山、侯喜瑞、王玉敏、李金泉、尚长华等著名京剧演员的艺术。翁偶虹先生以他渊博的学识、独到的见解赢得了听众普遍的赞扬。翁先生本来是向听众介绍别人,后来居然有许多听众来信,要求电台介绍翁先生。他们希望知道翁先生的过去和现在,希望知道他的一切……
翁先生住在北京西城区东太平街15号一个不大的四合院里。他和老伴住着三间北房。屋里陈设很简朴:一张写字台,一对简易沙发,一个新添置的书柜。翁先生喜欢养鸟。家里挂着好几只鸟笼。据他说养鸟可以调节生活,帮助休息,他曾告诉我,金少山生前也喜欢养鸟,据说这对他的艺术修养还有帮助呢!
翁先生是著名的戏曲作家、评论家,可是他为人极为谦虚、和顺。每次我去看他或约稿,他虽然腿脚不灵,但总要迎送。每次约稿,他有求必应,而且总是按期交稿。十年动乱期间,翁先生“靠边站”了多年,而且受到江青等人的迫害,身染重病,并于1974年被强逼退休。粉碎"四人帮"以后,他心情非常愉快,在恢复健康的过程中,先后为北京部队战友京剧团编写了《小刀会英雄传》剧本,改编了《美人计》剧本,并担任新编历史剧《鉴真大师》和《梁红玉》的艺术顾问,还为中国京剧院重新修改了《大闹天宫》剧本。
翁先生博学、多才,态度和蔼。所以,到他家求教的人很多,有北京的,有外地的,有演员,有编剧,也有脸谱艺术爱好者。还有一些杂志、出版社来约稿的编辑。翁先生精力充沛。修改剧本,排戏,撰写文章,讲课,他都安排得有条不紊。他告诉我,他写作的习惯是,上午安排写一种文章,下午安排写另一种文章。他觉得这样可以换换脑子。翁先生的记忆力也很好。每次和他聊天或请教什么问题,哪怕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他都能回答得很详尽。即使他伏案写作回忆文章,也很少翻阅资料。翁先生这几年在《戏剧报》、《戏剧论丛》等刊物上写了许多有文采、有深度的理论文章,还为《北京艺术》“京华风情”专栏撰写了许多介绍北京风土人情,富有知识性、趣味性的散文和随笔,其中《我和高庆奎逛隆福寺》一文,受到各界读者的广泛欢迎。有一次,我跟他说:“您和高庆奎几十年前逛隆福寺,记得那么多事,真是难得。要是我,哪怕昨天去逛,今天写文章,也记不了那么多!”翁先生谦虚地笑了笑说:“我是北京人,那些事印象太深了。”
翁先生写作的东西越来越多,产生的影响也越来越大。不仅听众想更多地了解他,就是我,也产生了要了解他的愿望。有一次,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他,并且说:“是不是请您的女儿替我们写一篇?”因为,我知道他的儿女们也很会写文章。翁先生开始不答应,后来说:“考虑考虑!”过了一些时候,我又去找他谈这件事。他说:“我们全家在一起商量过,介绍我由我家里人执笔不好,那样在评价上很难客观,也难免溢美之嫌。想请你代劳。”我一听,连忙说:“我不了解情况,很难胜任。”后经翁先生一再说服,我只好答应了。从这时候起,我和翁先生的接触就深了一层,对他的情况也了解得多了一些。
翁偶虹先生原名翁麟声,笔名偶虹、藕红、怕翁、碧野,1910年生于北京,五岁开始读书。在小学和中学期间,虽然有一段时间学习英语,但是他对古典文学更感兴趣。他喜爱骈文和诗词赋曲。课余,他投师访友,勤于写作。十岁的时候,他就以"小学生翁鳞声"的名字在北京首创的一家报纸《京话日报》上发表文章。后来,继续在《平报》、《黄报》、《翰海》等报上刊登骈文、诗、赋。1925年,程砚秋排演了新戏《文姬归汉》,广征诗文,他写了一篇《文姬归汉序》,刊登在《黄报》上,程砚秋很赞赏这篇文章,把它收在《霜杰集》里(《霜杰集》是评介程砚秋新剧的专集)。从此,他与程砚秋订下了文字之交。
翁先生在研究古典文学的同时,还喜爱京剧,那是受了他的姨父梁惠亭先生的影响。梁惠亭先生是京剧花脸演员,嗓音高亮,能唱正宫调的《芦花荡》,常和京剧名老生孙菊仙同台演戏。翁先生时常看梁惠亭先生的演出。花脸表演艺术的魅力深深地吸引着他。他向往着自己也能做一名演员,所以就央求梁惠亭先生教授他。后来,他又向胡子钧、黄占彭二位先生学戏。但是,这只是他的业余爱好,并不影响他研究古典文学。
翁先生在读高中的时候,有许多同学也喜爱京剧。他们便利用庆祝新年、暑期毕业的机会举办游艺会,租赁戏箱,粉墨登场,逐步唱出了名气。其他学校在举办这类游艺会的时候,也约请翁先生去演出。后来,他走出了校门,走向社会,以票友的身份在各大剧场演出。他曾在第一舞台与尚和玉、刘仲秋、钱宝森合演《阳平关》,在哈尔飞戏院与周瑞安、傅小山合演《盗御马·连环套》,在吉祥戏院与言菊朋、新艳秋、卧云居士、刘宗扬、高维廉合演《龙凤呈祥》。
花脸的化妆,第一步是勾画脸谱。他目己勾脸,产生了研究脸谱与搜集脸谱的兴趣。他从戏曲的发源、京剧的化妆、脸谱的分析各个方面,撰写过许多文章。为了搜集脸谱,翁先生不但用得来的稿酬从清宫太监手中买到许多"升平署"的脸谱,还到剧场去临摹。他搜集脸谱的范围很广,不仅有京剧中的钱金福、黄润甫、金少山、郝寿臣、侯喜瑞各个流派的脸谱,还扩展到晋剧中的张玉奎、狮子黑、彦章黑、马武黑,昆弋剧中的侯益隆、郝振基、唐益贵,绍兴大班中的汪小奎、小恒珊等人的脸谱,分门别类,各列一册。翁先生画的脸谱,曾在巴拿马展览会上展出过,得到国际友人的喜爱与欢迎。最近几年,他还到北京语言学院给外国留学生讲述脸谱艺术。
1928年,翁先生高中毕业后,无力再入大学,只得靠为北京、上海各报刊撰写长篇小说和戏曲评论文章为生。1936年,他担任了中华戏曲专科学校戏曲改良委员会主任的职务,主持京剧改革的工作,修改传统剧本,创作新的剧本。从那以后,翁先生开始了编剧生涯,编写过大量剧本。早在四十年代初,“翁剧”之名,就在报刊上宣扬开来。当时另一位著名编剧家陈墨香先生曾风趣地对翁先生说过:“在编剧的行列中,咱俩是黑红二将。你是孟良,我是焦赞。你的笔名偶红,应当是红孟良:我的笔名墨香,应当是黑焦赞。”
在我了解了翁先生这些情况之后,我才明白他何以有那样渊博的学识。在他几十年编剧生涯中,经他自己或与别人合作,整理、改编和创作的剧目有一百多出。我虽然答应写文介绍他,但迟迟没有动笔。在这浩繁的剧目中,我一时理不出头绪来。经过一段时间的思索,我将翁先生的创作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解放以前。这个时期,他编写的剧目很多,而影响较大、至今还在舞台演出的当推程派名剧《锁麟囊》。所以,这个时期的剧作,我就着重分析这出戏。以前对于《锁麟囊》有过不少批评意见,一说它鼓吹阶级调和,一说它宣扬因果报应。其实剧中写的赵、薛两家是巧合,不是因果报应,因为没有迷信内容。经过这样分析后,关于《锁麟囊》,我写下了这样一段话:“从思想意义上讲,它仍然没有摆脱当时流行的‘劝善惩恶"一类题材的窠臼,虽然剧作家看到了旧社会的不平,但是‘劝善"毕竟不是救世良方。我们一方面看到剧作家当时思想上的局限,另一方面也不赞成以前那种过火的批评。剧作家对贫苦人民的同情,对富家小姐娇纵行为的鞭挞,对那些势力小人的讽刺,无疑都是有一定进步意义的”。这段话翁先生是赞成的。他对我指出的该剧思想上的局限性,没提出任何异议。我和他接触中,倒是经常听他说:“我的作品思想意义的提高,那是解放后党的文艺方针指引的结果。”所以,我分析翁先生创作第二个阶段是解放初期,整理传统剧,在“推陈出新”方面所作"的贡献。这个时期的代表作是《将相和》,这是建国以来的优秀剧目之一。第三阶段是他和阿甲合作改编的现代京剧《红灯记》。一提起老先生,也许有人就认为他们比较保守,不愿意改革。其实不然。我和翁先生接触中,常常听到他赞成改革的进步主张,而且他还身体力行,新编过许多历史剧,还有现代戏。《红灯记》就是杰出的代表作。翁先生不保守、不泥古,不把传统当作包袱,在探索古老的京剧艺术、表现现代生活方面,作出了可贵的努力。基于以上的分析,我介绍翁先生文章的取题"跟着时代前进"。
我的文章写得不好,没能把翁先生剧作的全貌反映出来。但,翁先生却给了我很多的鼓励,这也是翁先生为人的一大美德。在我和他的交往中,谈起别人,他总是说别人的长处;就论写文章,翁先生虽是此中老手,但他总是称赞别人的文章。这一点也是他给我留下的深刻的印象之一。翁先生年过古稀,但是精神很好,健康也得到了恢复。他每天勤于写作。就我所知,上海文艺出版社正在出版他的《戏曲评论集》,中国戏剧出版社正在出版他的《编剧五十年》,百花文艺出版社正在出版他的《京华风情录》。他还为一些杂志、报刊撰写文章。翁先生文思敏捷,精力旺盛,是近年来戏曲界少有的高产作家。对于这一点,凡是了解翁先生的人,是不会觉得过誉的。
咚咚锵注释:本文写于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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