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先生
“样板戏”这个说法是不通的。什么是“样板”?据说这是服装厂成批生产据以画线的纸板。文艺创作怎么能像裁衣服似的统一标准、整齐划一呢?1963年冬天,江青在上海看戏,带回两个沪剧剧本,一个《芦荡火种》,一个《革命自有后来人》,让北京京剧团和中国京剧院改编成京剧。那时总说是搞“革命现代京剧”。后来她有个说法,叫“种试验田”。《芦荡火种》后改名为《沙家浜》,《革命自有后来人》定名为《红灯记》。1965年五一节,《沙家浜》在上海演出,经江青审查批准,作为“样板”。“样板戏”的名称大概就是这时叫开了的。我曾听她说过:“今年的两块样板是……”。
“样板戏”是文化大革命的先导,到1976年“四人帮”垮台结束,可以说与文化大革命相始终,举其成数,时间约为10年。
文化大革命是中国政治史上一场噩梦。“样板戏”也是中国文艺史上一场噩梦,“样板戏”一去不复返矣。有人企图恢复“样板戏”,恐怕是不可能的。但是“样板戏”的教训还值得吸取,“样板”现象值得反思,“样板戏”的亡魂不时还在中国大地上游荡。
三结合
江青创造了一个“三结合”创作法。“三结合”是领导、群众、作者相结合。领导出思想,群众出生活,作者出技巧。创作是一个浑然的整体,怎么可以机械地分割开呢?“领导”实际上就是江青,她出思想,这就是说作者不需要思想。"群众出生活",就是到群众中去采访座谈,记录一点“生活素材”,回来编编纂纂。当时创作都是集体创作,每一句都得举手通过。这样,剧作者还能有什么“主体意识”,还有什么创作的个性呢?现在看起来,这简直是荒唐。可是当时就是这样干的,一干干了10年。我们剧院有一个编剧,说“我们只是创作秘书”。他说这样的话,并没有不满情绪。不料这句话传到了于会泳耳朵里(当时爱打小报告的人很多),于会泳大为生气,下令批判。批了几次,也无结果,不了了之,因为这是事实。
“三突出”和“主题先行”
“样板戏”创作的理论基础是“三突出”和“主题先行”。
“三突出”,是在所有的人物中突出正面人物,在正面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三突出”是于会泳的创造,见于《智取威虎山》的总结。把人物划分三个阶梯,为全世界文艺理论中所未见,实在是一大发明。连江青都觉得这个模式实在有些勉强,她说过:“我没有说过‘三突出",我只说过‘一突出"。”江青所说的“一突出”即突出主要英雄,即她不断强调的“一号人物”。把人物排队编号,也是一大发明。《沙家浜》的主角本来是阿庆嫂,江青一定要把郭建光树成一号人物。芭蕾是“绝对女主角”,《红色娘子军》主角原是吴清华,她非把洪常青树成一号不可。为什么要这样搞?江青有江青的“原则”。为什么郭建光是一号人物?因为是武装斗争领导秘密工作,还是秘密工作领导武装斗争?为什么洪常青是一号?因为洪常青是代表党的,而吴清华只是在洪常青教育下觉醒的奴隶。这种划分,和她的题材决定论思想是有关系的。结果是一号人物怎么树还是树不起来,给人印象较深的还是二号人物,因为二号人物多少还有点性格,有戏。“样板戏”的人物,严格说不是人物,不是活人,只是概念的化身,共产主义伦理道德规范的化身,“党性”的化身。他们都不是血肉之躯,没有家室之累,儿女之情,一张嘴都是豪言壮语。王蒙曾在一篇文章里调侃地说:"样板戏的人物好像都跟天干上了,‘冲云天",‘冲霄汉"。”
“主题先行”,也是于会泳概括出来的。这种思想,江青原来就有,不过不像于会泳概括得这样简明扼要。江青抓戏,大都是从主题入手。改编《杜鹃山》的时候,她指示:“主题是改造自发部队,这一点不能不明确。”她说过:“主题是要通过人物来体现的。”反过来说,人物是为了表现主题而设置的。这些话乍听起来没有大错,但实际上这是从概念出发,是违反创作规律的。“领导出思想”,江青除了定主题,定题材,还要规定一个粗略的故事轮廓。这种故事轮廓都是主观主义,凭空设想,毫无生活根据的。她原来抓了很长时期的《红岩》,后来又认为解放前夕四川党就烂了,“我万万没想到四川党那时还有王明路线!”她随便一句话,四川党就被整惨啰!她决定放弃《红岩》,另写一个戏,写:从军队上派一个女的政工干部到重庆,不通过地下党,通过一个社会关系,打进兵工厂,发动群众护厂,迎接解放。不通过地方党,通过一个社会关系开展工作,党的秘密工作有这么干的么?我和另一个编剧阎肃都没有这样的生活(也不可能有这样的生活),只好按她的意旨编造了一个提纲,向她汇报,她竟然很满意。那次率领我们到上海的(江青那时在上海)是北京市委宣传部长李琪,我们把提纲念给李琪听了,李琪冷笑着说:“看来没有生活也是可以搞创作的噢?”这个戏后来定名为《山城旭日》,彩排过,没有演出。她原来想改编乌兰巴干的《草原烽火》,后来不搞了,叫我们另外写个戏,写从八路军派一个政工干部(她老爱从军队上派干部),打进草原,发动奴隶,反抗日本侵略者和附逆的王爷。
我们几个编剧四下内蒙搜集生活素材,搜集不到。我们访问过乌兰夫和李井泉,他们都不赞成写这样的戏。当时党对内蒙的政策是:蒙古的王公贵族和牧民团结起来,共同抗日。乌兰夫说写一个坏王爷,牧民是不会同意的。李井泉说:“你们写这个戏的用意,我是理解的,但是我们没有干过那种事,我不干那种事。”他还给我们讲了个故事:红军长征,路过彝族地区,毛主席叫他留下来,在这里开辟一个小块根据地。第二天毛主席打来一个电报,叫他们赶快回来,这个地区不具备开辟工作的条件。李井泉等人赶快走,身上衣服都被彝族人剥光了。写这样的戏不但违反生活真实,也违反党的民族政策。我们回来向于会泳汇报,说没有这样的生活。于会泳说了一句非常精彩的话:“没有生活更好,你们可以海阔天空。”“四人帮”垮台后,文化部召集了一个关于文艺创作的座谈会,会议主持人是冯牧。我在会上介绍了于会泳的这句名言。冯牧说:“什么叫‘海阔天空",就是瞎编!”一点不错,除了瞎编,还能有什么办法?这个戏有这样一场:日本人把几个盐池湖都控制了起来,牧民没有盐吃。有一天有一个蒙奸到了一个浩特,带来一袋盐,要分给牧民,这盐是下了毒的。正在危急关头,那位八路军政工干部飞马赶到,大叫:“这盐不能吃!”他抓了一把盐,倒了一点水在碗里,把盐化开,让一只狗喝。狗喝了,四脚朝天,死了。在给演员念这一场时,一个演员说:你们正能瞎造。再说哪儿找这么个狗演员去?举此一例,足可说明“主题先行”会把编剧憋得多么胡说八道。
样板团
在江青直接领导之下创演“样板戏”的剧团变成了“样板团”。“样板团”的“战士”待遇很特殊,吃“样板饭”:香酥鸡、番茄烧牛肉、炸黄花鱼、炸油饼……每天换样。穿“样板服”,夏天、春天各一套,银灰色的确良,冬天还发一身军大衣。样板服的式样、料子、颜色都是江青亲自定的,她真有那闲工夫!样板团称样板饭为“板儿餐”、样板服为“板儿服”。一些被精简到“五七干校”劳动的演员、干部则自称“板儿刷”。
每排一个样板戏,都要形式主义地下去体验一下生活,那真是“御使出朝,地动山摇”。
为排《沙家浜》,到了苏州、常熟。其实这时《沙家浜》已经在上海演出过,下去只是补一补课。到阳澄湖内芦苇荡里看了看,也就那样。剧团排练、辅导,我没什么事,就每天偷偷跑去吃糟鹅,喝百花酒。
为排《红岩》,到过重庆。在渣滓洞坐过牢(这是江青的指示:要坐一坐牢),开过龙光华烈士的追悼会。假戏真做,气氛惨烈。至华蓥山演习过“扯红”,即起义。那天下大雨,黑夜之间,山路很不好走,随时有跌到山涧里的危险。“政委”是赵燕侠,已经用小汽车把她送上山,在一个农民家等着。这家有猫,赵燕侠怕猫,用一根竹竿不停地在地上戳。到该她下动员令宣布起义时,她说话都不成句了。这是“体验生活”么?充其量,可以说是做戏剧小品,不过这个“小品”可真是兴师动众,劳民伤财。
为了排《杜鹃山》,到过安源,安源倾矿出动,敲锣打鼓,夹道欢迎这些"毛主席派来的文艺战士"。那天红旗不展,万头皆湿——因为下大雨。
“样板团”的编导下去了解情况,搜集材料,俨然是“特使”,各地领导都热情接待,亲自安排。惟恐稍有不周,就是对“样板戏”的态度问题。
经验
“样板戏”是不是也还有一些可以借鉴的经验?我以为也有。一个是重视质量。江青总结了50年代演出失败的教训,以为是质量不够,不能跟老戏抗衡。这是对的。她提出“十年磨一戏”。一个戏磨上10年,是要把人磨死的。但戏总是要“磨”的,“萝卜快了不洗泥”,搞不出好戏。一个是唱腔、音乐,有创新、突破,把京剧音乐发展了。于会泳把曲艺、地方戏的音乐语言揉进京剧里,是成功的,《海港》里的二黄宽板,《杜鹃山》“家住安源”的西皮慢二六,都是老戏所没有的板式,很好听。
1992年6月14日
(摘自 《汪曾祺人生漫笔》)
发表评论 取消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