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1936年,是京剧艺术大师梅兰芳艺术的辉煌时期,也是他在故都北平、天津两地演出的鼎盛时代。
由于日本军国主义于1931年发动“九一八”事变,入侵我国,华北风云日紧,梅兰芳遂于1932年舍弃北平三世基业,举家南迁,多在上海、武汉一带演出。1935年梅兰芳曾访问苏联,获得极大成功,声誉倍增。到了1936年盛夏,梅兰芳相隔四年,再有北方之行,顿然引起北平与天津两城市的非常轰动。
就在梅兰芳先于北平露演期间,天津各大、小报纸连续刊登梅的演出活动消息,一时掀起“梅兰芳热”。终于,在天津万千观众的企盼中,梅兰芳结束了北平公演来到了天津。
梅兰芳是继1936年9月19日马连良在天津中国大戏院开幕典礼之后,于10月17日晚正式登台的。梅所携带的著名京剧演员有:奚啸伯、杨盛春、姜妙香、萧长华、刘连荣、朱桂芳、姚玉芙、王少亭、于连仙、李春林、韩盛信等。梅兰芳所演的剧目,一类是创编的古装新戏与新编历史剧,其中有:《黛玉葬花》、《凤还巢》、前后部《西施》、《洛神》、三、四本《太真外传》、《霸王别姬》与《生死恨》等,另一类是他多年演的传统剧目,如《宇宙锋》、《四郎探母》、《汾河湾》、《三娘教子》、《王宝钏》、《女起解》、《玉堂春》、《龙凤呈祥》、《春秋配》、《法门寺》以及昆曲《金山寺》、《贞娥刺虎》、吹腔《奇双会》等。应当说,这是梅兰芳解放前在津演期最长、剧目最多的一次。
梅兰芳自10月17日至11月10日共计演出二十五场,场场客满。梅兰芳当年42岁,正是他艺术鼎盛之时。他的扮相雍容华贵,端庄凝丽,嗓音高亮圆润,唱腔婉转优美,而且善于运用歌唱、念白、身段、舞蹈等技巧,细致入微地刻画人物的内心情感,于俏丽妩媚中见自然大方。他在此次演出中,最为观众称赞的,有以下两个剧目:
一个是《宇宙锋》。《宇宙锋》原在京剧舞台上是出不受人注意的“冷戏”。但梅兰芳经过精雕细琢,却将这出“冷戏”“热”了起来。原剧只是秦相赵高之女赵艳容,装疯痛斥其父将其献于昏君秦二世胡亥。通过梅兰芳的整理改编,增益首尾,剧情显得相当完整,适合了初涉京剧的新观众观赏。更值提出的,是梅兰芳精湛的演技,把戏提到一个新的高度。“装疯”一折,梅兰芳在大段[反二黄]唱腔中,利用眼神、手势及各种身段动作,将赵女对父亲赵高装做“真疯”的神态与对观众的无奈假意“装疯”的痛苦心情,极其精致地表达了出来。而在“金殿”一场,赵艳容痛骂秦二世的大段念白,梅兰芳念得字字铿锵有力,显示出赵艳容的坚贞、机智、不畏权势的倔强性格。《宇宙锋》作为梅兰芳在津公演的首场打炮戏,足见梅兰芳对此剧的重视。
另一个是梅兰芳的新编本戏《生死恨》。这个戏是齐如山、许姬传先后根据明沈鲸的传奇《易鞋记》改编的,并由梅兰芳负责修改、审定。整个戏针对当时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我国土的现实,折射出宋朝金兵入侵,沦陷区人民颠沛流离,深遭苦难,剧本借用这一故事情节,以激励国民的抗战意识。《生死恨》于1936年2月26日在上海首演,只不过半年多,天津观众便有幸看到这出爱国主义与现实主义相结合的梅派名剧了。戏里梅兰芳饰韩玉娘、姜妙香饰程鹏举、刘连荣饰张万户、萧长华饰胡干、王少亭饰赵寻。梅兰芳的戏极为繁重。像韩玉娘与程鹏举夫妻,在张万户的迫害下被逼分手,在[乱锤]声中,韩玉娘手执程鹏举跌落的一只鞋,忍痛离别。舞台上一片凄凉。又如韩玉娘借住尼庵,受到恶尼的逼迫,深夜离底逃走,梅兰芳随唱[流水],随走圆场滑步,以示雨路泥泞,难以成行。戏演到韩玉娘寄居李妪家,梅兰芳身着富贵衣,夜晚纺织,一盏孤灯,一架纺车,从[二黄导板]始,接唱[散板]、[慢板]、[原板],道出韩玉娘对金人侵宋的一腔悲愤,最后唱到“但愿得我邦家兵临边障,要把那众番奴,一刀一个,斩尽杀绝,到此时方称了心肠”,以古喻今,深刻表现出当前中国人民对日本法西斯强盗的无比愤恨。每演至此,全戏院掌声雷动。剧末,韩玉娘与程鹏举历劫后得以重聚,不按原传奇夫妻“大团圆”的结尾,改为韩玉娘因屡遭危难,病重辞世,韩、程一死一生,更增悲戚,引人深思。
梅兰芳演出营业戏后,又为天津市慈善事业联合会公演两场冬赈义务戏,时为11月11日与12日。首晚,梅兰芳与“国剧宗师”杨小楼合演《长坂坡》。杨小楼饰赵云,梅兰芳饰糜夫人。在“掩井”一场戏中,糜夫人见曹兵逼近,托赵云保护幼主阿斗,自己欲以死相殉。赵云一再摆手,不敢应允。糜夫人遂将阿斗放置地上,告知曹兵已到,迅急投井。梅兰芳投井的动作脆爽快速,干净利落。而杨小楼扮演的赵云,回身末见曹兵,情知有异,急转身,趋到井边意欲拦救糜夫人,不料只抓到糜的外帔,此时杨小楼起蹦子,跪在了井边。这一连串动作,两人配合得异常严密,激起全场观众的啧啧称赞。梅兰芳当晚还在压轴戏与马连良合演《汾河湾》,亦博佳评。
次晚,杨小楼与梅兰芳联袂合演两人的剧坛绝唱:《霸王别姬》。杨小楼饰霸王项羽,梅兰芳饰虞姬。杨小楼塑造的项羽形象,以威武凝重的气派、厚实稳健的动作与沉着雅饰的唱念,深受观众的赞誉。楚霸王项羽在同汉军九里山一场鏖战,遭遇十面埋伏,杨小楼手执大枪的几场开打,气度雄伟壮阔,既具大将之勇,又显帝王之威。但是,项羽专恃武力,勇而无谋,刚愎自用,不纳忠言,终遭败阵,一步步陷入无可挽救的悲剧境界。当虞姬向他“劝酒”,他猛掷酒杯,慷慨悲歌:“力拔山兮气盖世……”,他强掩悲痛,观赏虞姬舞剑,当虞姬拔剑自刎,便呜咽悲叱,泣不成声了。杨小楼将项羽的激愤、悔恨、垂死犹思困兽之斗的凄悲心理,描绘得入细入微。而梅兰芳扮演的虞姬与杨小楼演的项羽堪称“两难并”。梅兰芳对剧中人虞姬的心理状态体会得异常深刻。虞姬厌恶战争,但由于她对项羽爱之深切,不愿违背其意,只愿项羽能速灭刘邦,战事得胜。而当项羽被汉军围困时,终于一死以殉。戏里,虞姬出帐巡营,陡闻楚国歌声:“倘若战死沙场上,父母妻儿依靠谁?”情知项羽大势已去,她入帐内,劝霸王饮酒,观赏她的舞剑,以解项羽因兵败产生的郁闷之情。梅兰芳在“舞剑”过程中,有着极为精致的表演。他在舞剑开始所唱的[二六],凄凉委婉,面对项羽,强颜欢笑,背对项羽,黯自神伤,这两种不同的表情,融合得很为自然。但当胡琴奏起[夜深沉]牌子时,梅兰芳的一套剑法做到圆熟稳练,因为处于垓下被围的虞姬,舞剑虽为项羽消解心中的烦愁,但难以掩饰内心的一股悲怆,因而,舞剑并不追求剑花的迅快以显其能,而是根据剧情,以求舞姿适度。梅兰芳在演《霸王别姬》之前,前场还与京剧名旦筱翠花(于连泉)合演《樊江关》,梅饰薛金莲,筱饰樊梨花,姑嫂比剑,一招一式,娴熟精美,惜此剧未见梅再度公演。
两场冬赈义务戏演毕,梅兰芳又应观众之邀,于11月13日晚与马连良合演双剧:《宝莲灯》(《二堂舍子》)与《打渔杀家》。11月14日晚梅兰芳还应国泰戏院(原春和戏院)之邀,演出双剧《红线盗盒》与《奇双会》,并邀著名老生演员杨宝森压轴戏露演《定军山》。此为杨宝森首次与梅兰芳合作。
梅兰芳来津一个月,共演出二十九场戏。演毕南返,火车站月台站满欢送的人群。而他三个月前在北平富连成科班所收的四个新徒李世芳、毛世来、张世孝、刘元彤也都前来送行。此番一别,直到十三年后——1949年10月26日,梅兰芳的身影,又在天津中国大戏院闪现在观众面前。

(摘自 《南北谈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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