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阶级斗争为主导的时代,他不是艺术家不是大师,甚至不是他过去的自己,更不是他希望做的新人,他就是千万个被修理对象中的一张模糊的脸,被破坏的文化传承链条上的一个环节,不再需要尊严的一个过去。
这个问题并不荒唐。
当同事那十来岁的孩子,指着天安门上的画像,问“这个胖老头是谁”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什么叫时光似水什么叫历史更迭。既然,伟大领袖的辉煌都能水一样地流走,不知道马连良是谁也就有理由存在,且不是什么稀罕事。
马连良,著名京剧大师,1901 年生人,二十年代起走红江湖四十余年,被称为京剧“四大须生”之一,自创马派,在京剧史上,有着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位置。但马连良并不能为新中国完全认可,其主要错误有二:旧社会给日本人唱过戏;抗美援朝慰问演出时跟国家要过钱。由此,他始终不能被主流社会原谅,而文革初更因主演过《海瑞罢官》而遭致迫害,猝死。
其实,即使我们已经知道他是京剧大师,也依然还是可以问这个问题的:马连良是谁?
因为在阶级斗争为主导的时代,马连良谁也不是,什么也不是——不是艺术家不是大师,甚至不是他过去的自己,更不是他希望做的新人,他就是千万个被修理对象中的一张模糊的脸,被掀翻的那堵墙里面的一块砖,被破坏的文化传承链条上的一个环节,被否定的一个政治符号,不再需要尊严的一个过去。
我们现在关注马连良,不仅仅是缅怀一代大师的英姿,还关注他身后隐藏的各种问题,更关注探讨那些问题后面千变万化的答案。
比如社会宽容的问题,这是极左时代留给我们的最深刻的思考。不给过去的错误以谅解、不给不同意见的人以生存天地是那个时代最糟糕的错误,也是今天我们最应当警醒的地方。宽容是一种态度,尤其是对过去的事,过去的人,要看大历史不要割裂地看小问题,要看大义大节不要看小过小非,对于马连良的过去和艺术成就是这样,不应该天下之大容不下一个杰出的艺术家;对于近年来接连不断地讨伐余秋雨和其文学贡献也应该这样。宽容也是一种睿智,尤其在现代社会。“除了我正确,其他任何不同声音都是错误”是那个时代典型的思维方式,我们在推进社会宽容的过程中,既要不遗余力地坚持反对这种思维定式,也要时刻提醒自己避免落入这个定式之中,说到底,我们要允许不同的声音不同的意见甚至我们不喜欢的人存在,包括那些我们不愿意面对的历史存在。
比如以人为本的问题,这是中国几千年来一直缺乏的人文关怀,应该成为我们今天的共识。马连良凭个人奋斗成家成角儿,享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没有伤害任何人,凭什么要遭到赶尽杀绝式的掠夺和伤害?以人为本应该是以一切人为本,不是以哪一个阶层的人为本,哪一个派别的人为本,不能为了一群人的利益,就必须剥夺掉另一些人的利益,尤其是那些手上没有血腥的人的利益。强制的公平并不能保证绝对的公正,既然认可自然大社会动物是有食物链的,那么也就应该接受人类小社会是有强弱差别的,给生命以尊重,并尽可能多地提供公平的机会,提供公正的法律保证,让每个人都有发挥自己的天地,都能靠勤奋和努力换取美满的人生,才是最重要的公平。单纯地揭示贫富差异社会不公的现象,在民主思想还算不上普及的社会,容易造成回到“等贵贱均贫富”的思想巢臼,必须时时加以理性的超越和延伸,方能对社会发展起到质地性变革,才能完成一个以人为本的社会建设,而不是重复农民式的造反。
再比如对优秀的传统文化缅怀和继承的问题,这是今天我们面对文化的全球化必须要思考和面对的。中国对传统文化毁灭性的摧残,既来自于文化革命时期的政治伤害,也来自于改革开放后拜金主义的落井下石。据载,“马连良严格要求一台无二戏,欢迎同台演员尽抒所长,以取得交相辉映,相得益彰的效果”,“毕生坚持严谨严肃而认真的演出作风,包括音乐伴奏,一般配角,甚至龙套演员,都必须一丝不苟,向观众负责”,“对艺术学而不厌,虚怀若谷”……而这样的艺术精神和品质,在他们那些旧时代过来的艺术家身上比比皆是,如梅兰芳,如侯宝林,如今在我们的所谓艺术家群体里却已经凤毛麟角了。能够言传身教的人也已经是凤毛麟角了。人是文化的精华,文化最主要的载体,把人的传统文化的内核全部打掉了,思想观念、思维逻辑、行为规矩以及做人德行等等全部腐蚀掉了,而新的文化始终不能建立起来,构成我们今天社会混乱的一个重要根源。
本贴由裘迷于2004年11月12日11:29:26在〖中国京剧论坛〗发表
发表评论 取消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