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失去联想,世界将会怎样?”一句多少年前的广告词,我至今都还记得。原因很简单,因为它说出了想象--这一人类内心与智慧交融后的主观创造力是多么的珍贵和重要。
想象的确很伟大、很迷人、很危机、很慰籍。它可让悲观中的你豁亮,让昂扬中的你亢奋,更可使沉醉于艺术欣赏中的你思绪飞扬,感受联想的神奇,生发出无穷的艺术想象力和创造力。可见,本身蕴藏着、并能强烈激发出欣赏者想象力的艺术是多么伟大与迷人啊!
京剧就是这样的艺术。只是我们许多时候没认识到!
京剧中的想象无处不在,且是那样的大胆。不说它可使船和马简单化为一只桨一根鞭;可让纷繁万象的人浓缩为生、旦、净、丑四个行当……仅说它对戏剧情节的一些处理就显现出堪称伟大的想象力。比如:那脍炙人口的老生戏《奇冤报》。
这是一出讲述一个无辜被害者复仇的戏,还有个别名叫《乌盆记》。
故事说:商人刘世昌归家路上遇雨,在窑户赵大家中借宿被害,且被赵大碎尸烧成瓦盆。正巧孤老头张别古向赵大讨一笔陈年老账,赵大便以此盆相抵。刘世昌随瓦盆到了张别古家,请求他带着自己到包公台前申冤报仇。这么个故事在西方作家的观念中应该是归入荒诞一类风格的,在我们以往也都更多关注着它情节的是否合理,而未研究情节中蕴涵的想象是多么奇诡与大胆。
它不似一般的公案戏是以某个既爱民又智勇的清官来申冤屈、报仇恨,而是看似很为荒诞不经地让已死的主人公刘世昌的魂灵像生灵般地游走在人世间,并生发出许多很具喜剧性的情节,为演员的表演提供了那么多能让观众叫好兴奋之处。整个戏由内容上说是一出悲剧,但我们的京剧前辈,却在这出戏中玩出了个戏剧色彩极浓的艺术效果,以至于我们几乎所有的欣赏者在看这出戏时,决没有沉重辛酸的心理重负,反而极大地获得了审美的愉悦。其实,无论是以我们多少年奉为教条的某些“西方”的文艺观念,还是以业已习惯的“艺术真实”原则来评判,这出《奇冤报》的确是“太不像话”,早该改造的。人死了能变成瓦盆满街遛达吗?那么惨的故事怎么能如此插科打诨不严肃呢?张别古是多么朴实的劳动人民,为刘世昌申了冤凭什么还净拿人家老贫农开心啊?见着包公盆能说话吗?而且,我敢肯定,放在“极左”年代,绝对会有编剧中的“勇敢者”要满怀信心地改掉这些封建落后加迷信荒诞的腐朽;说不定还会把张别古整成个主角呢,因为他是劳动人民啊。
然而,偏执的年代毕竟长不了。遭贬、遭禁的《奇冤报》反而“野火烧不尽”。今天我们细细琢磨这出仍让我们早已生活在电子时代的现代观众嗜爱不舍的《奇冤报》,其魅力何在?难道不是恰恰在于其故事的奇巧、风格的诙谐和那百听不厌的精美唱段吗!这种也许有些人士仍百思不解的“荒唐”现象,其实正是体现了我们京剧所代表的中国古典表演艺术本质上所具有的那种伟大创造性!在古代作家的心胸中,想象是如此寥廓,他们的心可上骛九天,他们的情可穿越生死,他们的趣更是可以以谐为庄、以骂为笑、以悲为喜。我真折服于他们的才情,我更仰佩他们挥洒无羁的伟大想象。正是他们的这些想象,为我们今天留下了多少奇诡、巧妙的艺术精品供我们骄傲和回味啊。古典的魅力就在于永恒,其实永恒还包括古代戏剧家们的伟大艺术想象力。
与京剧前辈比,我们在艺术创造的想象力上的确是太局促和贫乏了。看看今天的新戏现状,缺乏对观众的艺术吸引力是其寿命难长的根本原因;而其中因艺术想象的贫乏进而不能为观众提供新奇精巧的艺术享受又不能不说是个痼疾。也许,我们今天再也不会做那种为了“合理”,将《红梅阁》中那变做鬼魂也要追求爱情、斥詈奸佞的李慧娘改编成掉包假死;也不会弄巧成拙地非要把《打金砖》中众大臣冤死后向昏君讨命改成谁都看着、演着别扭的佯死劝谏了。但是,我们今天的艺术家们何不进而静下心来认真学学、品品像《奇冤报》这样的老而魅力弥坚的古董生命力何在,且学学人家古人飞扬腾展的艺术创造力呢?也许你会说冤魂告状在元曲中就是这样。不错,但京剧不是继承并将它发扬光大了吗?有趣的是20世纪80年代的一出话剧《一个生者对死者的访问》一鸣惊人,在形式上也是借鉴了《奇冤报》的想象。多么耐人寻味啊!
看来京剧要振兴,不仅是信心不能丢,不能丢的还多着呢。比如像《奇冤报》中体现着的伟大想象就值得好好学一阵子。

(摘自 《中国京剧》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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