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明华 口述
赵雷(执笔)、薄雪 整理
我最早不是学京剧小生行当的。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听到了姜妙香先生的唱段,真是悦耳动听极了。从此,我就对姜派小生艺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后来,我一连买了好几张京剧唱片,都是姜先生的,有《辕门射戟》、《四郎探母》等等。
1959年,我来到了北京。那会儿没有电视机,在我身边能发出声响的只有一个“话匣子”,我经常把耳朵紧紧地贴住“话匣子”,指尖慢慢地拨动着旋钮,小心翼翼地从中寻觅姜先生那亲切而美妙的声音。1960年春节期间,我从“话匣子”里听到了姜先生教唱京剧《玉门关》的节目,学生是黄定老师。我的心也随之飞上了“玉门关”,飞到了“班超”身边……姜先生教完唱段,电台还播放了特意为他录制的《玉门关》录音。那晚,我听得心旌摇曳,如醉如痴,一个心愿也悄然袭上心头——一定要学会姜派的《玉门关》。
再后来,也就是1963年,我进入了中国戏曲学校专修班深造,梦想着能和当时作为戏校“八大教授”之一的姜妙香先生学戏。巧的是,教我小生的老师们几乎都是姜门弟子,比方我的启蒙老师江世玉先生,还有阎庆林、黄定二位先生,就连我的另外一位老师--叶派小生创始人叶盛兰先生——也曾随姜先生学艺多年。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和姜派真的这么有缘。终于,我梦想成真了——能有幸和姜先生面对面地学戏,而且在课堂上只有我们师生二人——这是我和姜派的最大的缘分。
1964年里的一天,姜先生在教完我《双狮图》后,找到了时任戏校教务长的荀令香先生和我的两位班主任傅德威先生、杨韵清老师:“让明华学学《玉门关》吧,我在弟子中从没教过这出戏,最近几十年也没演过,真要失传了那可就太可惜了!”荀、傅、杨三位老师欣然同意。就这样,我终于如愿以偿——能够学习姜派的《玉门关》了,而且还是姜先生亲自教授。他先是鼓励我说:“明华,《玉门关》我大约几十年没演过了,前几年只在电台里教过一次。我觉得你的个头、扮相、嗓子、做派学这出戏挺合适。可你缺武功,没关系,这出戏里没有开打,只有几个架式,我这么大岁数肯定不能给你完全走出来了。但我要是再不教这出戏,那它肯定就得失传了!”那时,我就下定决心:就是有再大的困难,我也要把这出戏攻下来。可是,戏校当时没有《玉门关》的剧本,社会上也找不到,姜先生就亲自用毛笔为我写了一份——那是一手多么隽秀的小楷书法呀!我捧着那份珍贵的剧本,如获至宝,滋滋有味地读了起来。但姜先生却不满足,又用红笔在剧本边缘的空白地方,填写了需要修改、加工的内容,就连剧中人物如何穿扮,使用什么样的道具,他都为我标注得一清二楚。这时,呈现在我面前的《玉门关》剧本变成了一份详细、准确的总讲。做完了这些准备工作,姜先生才正式给我说戏。最令我感动的是,他在示范演唱时,居然始终与我这个当时只有22岁的小伙子用同一个调门,要知道姜先生那年已是74岁的高龄了。这也充分显示了姜妙香先生深厚的艺术功力,以及他对于京剧教育事业一丝不苟的治学态度和严谨的工作作风。
由于姜先生教授得法,我又学得起劲儿,结果不到一个学期,我就把这出《玉门关》学会了。不久,戏校为我安排了彩排时间,姜先生又忙了起来。那时正值盛夏,他不顾暑热又亲自给舞台队的老师们列出了一份所有剧中人物的穿扮清单,并告诉我:“历史上的班超是一位书生,后来投笔从戎,率领十八个人出使西域。可见,他不仅是一员武将,更是一员儒将,还是一位杰出的外交大使。所以,为了表现他儒将和大使的威严与风度,‘班超"应该戴粉扎巾盔,着粉软靠,罩红色大斗篷……”当时,蒋世林先生也在场,我还珍藏了一张这个扮相的“班超”的照片。可是,现在的“班超”却变为倒缨盔、改良靠了,样子倒像花木兰。这也可能是姜先生对于“班超”这个人物造型不断改革求新的结果,我孤陋寡闻了。
彩排《玉门关》那天,姜先生约集了他在北京的弟子,包括江世玉、阎庆林、黄定、刘雪涛、荀令香、关韵华,还有南京弟子杨小卿(恰巧正在北京演出现代戏)等十几个人,来看我的演出。《玉门关》彩排得还算比较顺利。戏刚一结束,姜先生就带着众弟子来到后台,他兴高采烈地对我说:“快掭了头,别洗脸,歇一会儿,后面还有戏呢。”接着,姜先生又问我:“明华,还行吗?”我回答说:“就是有点儿害怕。”当时,我哪儿知道姜先生问我“还行吗”是什么意思啊。“不是,我是问让你勒上再来一遍还行吗?”哎哟,我这才醒过味儿来。“行!我再勒上!”看着我异常兴奋的神情,姜先生带头为我鼓起掌来。而后,他便让荀令香先生上台宣布:“杨明华同学,一会儿二次彩排一遍《玉门关》。”这种情况在戏校真是绝无仅有的,这里面饱含了多少姜先生的考验之心和期待之情啊!
《玉门关》终于彩排完了,姜先生又对众弟子说:“找一天,到黄定家,咱们把明华带上,再找把胡琴,好好聊聊!”说是“聊聊”,实际上是姜先生为我彩排的《玉门关》而专门召开了一次由入室弟子参加的“家庭艺术研讨会”。对于我这个尚未拜师姜门的学生,他竟能如此上心,如此关爱,这真令我始料未及且受宠若惊。在那个“家庭艺术研讨会”上,姜门弟子们纷纷夸我扮相好、嗓子好、发声好。姜先生也说:“你们说得很对,明华所用的嗓子不是纯小嗓,而是把大、小嗓相结合了。音高了就像一根刺儿似的,音低了就塌着,这是京剧小生演唱的通病。而明华却能把高、低音均衡起来,所以他的唱又宽、又亮、又润。我认为,这应该是京剧小生大、小嗓结合运用的一个正确方向。”姜先生的这一番话对于我来说,真是莫大的鼓励和启迪。他当时就提议要成立一个京剧小生嗓音研究会,但在接踵而来的“文革”的无情席卷下,这个极有意义的设想也就变成了泡影,随之破灭了。
我在姜妙香先生身边学戏的时间并不长,只有四年光景,但就是在这短短的四年之中,我们的情感已经超越了师生之情,升华为父子之情,而这份情感的初始则是那段不解的姜派之缘,在那段不解之缘中最耀眼、也是最难忘的,就是那出姜派的《玉门关》……
2005年8月28日10时40分许
中国戏曲学院附中 教研督导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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