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很不理解爷爷,不计得失、辛辛苦苦一辈子,累垮了身体,早早离开了家人。直到那天在京剧论坛上看到一个4月22日的帖子,那一天是爷爷的忌日,许多不知名的戏迷在16年后的那一天相约在网上祭奠爷爷远去的魂灵。看着那一行行的文字,我的心在颤抖,那是激动,那是愧疚。我终于得以理解爷爷的一生,那奉献给舞台、奉献给观众的一生。在这纪念爷爷诞辰80周年的日子里,儿时的记忆又一次翻上心头,感触着历历在目的往事,我却无法用记者的笔描绘这位人民艺术家,因为在我心里只有慈祥的爷爷……

麻烦你一下,我想吃饺子

“我仅仅是一个京剧演员,基础有限,水平不高,贡献很少,可是政府给我许多很高的荣誉,我心中很是有愧。自己想去完成的一些任务也未能如愿,对党和政府,对人民,老师们、观众们,我只有歉意。我是怀着深切的歉意向你们作别的。”
在临别的日子里,爷爷曾在医院写下这样的文字。再次拿着这份遗嘱,记忆被拉回到了那间刷着绿色涂层的“二西”病房。
“又罚站了吧,我都看见了。”每次我去看爷爷,都会“遭遇”这样的调侃。到现在我还能清晰地记得那时的爷爷在病床上,插着氧气管,慈祥的笑容点燃了被病痛折磨的近乎苍白的脸颊。此时年幼的我总是很无辜地争辩,而后又会加倍谨慎地在学校读书,唯恐某次真得被爷爷言中。在我的记忆里,爷爷是慈祥而睿智的,绝少用命令的口吻告诫我们应该如何,却总在玩笑中,在只言片语间融入生活的哲理。
父亲翻出了一封封圈圈点点的书信,那是父亲小时候写给爷爷的信。父亲告诉我,不论多忙多累,爷爷总是细心地把信中的错别字圈改后再寄回来,督促孩子们学好文化。还有珍藏的剧本,都有爷爷写给父亲的警语,字字珠玑,蕴涵着慈父无尽的关爱。
奶奶张玉荣回想起那段已经逝去的岁月,仍旧无法控制泪珠的洒落:“我天一冷就手脚冰凉,你爷爷只要在家就给我捂脚、捂被窝,直到我暖和了他才悄悄地挪开……”奶奶说,到现在她还常常想起跟爷爷的一段对话——
“玉荣,什么时候有空儿?”
“干什么?”
“有空儿的时候,麻烦你一下,我想吃饺子。”
奶奶含着眼泪说:“这就是你爷爷,什么事儿都替别人着想,想吃顿饺子都怕给我添麻烦。”

恳请将裘师戏衣珍存展览

奶奶回顾起了这样一件事儿:“有一次剧团里的会计来问我,为什么你爷爷在外面演出吃饭从来不买荤菜,是不是经济上有什么困难?后来我一问才知道,你爷爷是从嘴里省钱寄给裘师娘贴补家用。那时裘师已经去世了,家境困难,他逢年过节都寄钱过去,还每个月再从牙缝儿里抠钱……”
济南南新街53号那套住了近20年的老房子里,奶奶依旧延续着爷爷朴素的生活。已经有些皲裂的墙壁上始终挂着那张已经陪伴了这个家庭几十年的老照片,明亮的镜框里是年轻的方荣翔和中年的裘盛戎,师徒二人或者此时正在另一个世界继续着他们的艺术之旅吧。这张照片蕴含了师徒的无尽深情。无论是裘师在世时,或是辞世后;无论是“文革”的苦难中,或是声名显赫时;无论是在朝鲜的战火中,或是在生死一线的病榻上,这份情始终铭记在爷爷的心里。
爷爷遗嘱的最后只有这样一个请求,“恳请将裘师戏衣珍存展览!”裘师传给爷爷的戏衣蕴含着爷爷对裘派艺术的挚爱和对裘师的尊崇,成为他一生最放不下的夙愿。
对裘师如此,对其他京剧界的前辈,爷爷也是视同己师。中国剧协主席,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尚长荣这样回忆爷爷,“师哥只要到西安,就去看我父亲。我父亲的纪念活动,师哥从来都是尽量到场演出,不计酬劳,甚至吃住都不让我们负担。”
弟子魏积军到现在还忘不了爷爷把擦脸毛巾当髯口在病榻前教戏的场景。那是1985年的6月7日,第一次心脏搭桥手术后不满三个月,他还清楚地记得爷爷的话:“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只要我能动弹就得给你说点东西。”那天教的是《盗御马》,毛巾含在嘴里做髯口,病房就是舞台,爷爷就这样抓紧一切时间传授技艺。
每个弟子手里都有几盘爷爷亲手录制的教戏磁带。那是在爷爷生命的最后半年,仿佛命运之神已经暗示了这位饱受病痛折磨的老人。爷爷背着医生悄悄地整理了裘盛戎唱腔选,录制了几十盘教戏磁带,留给弟子。磁带背面都详细地写着剧目,唱段名。如今再度聆听,一字一句,详细地解说着演唱的要领、行腔字韵,那仿佛从天堂传来的声音里蕴含着多少眷恋和期待。也许生命真的存在某种暗示,让爷爷用六个月完成了这本可以留待“将来”的教授,在他的心里,艺术的延续远比生命的延续更有意义。

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儿

齐鲁医院的主治医师魏来临,回忆起爷爷的往事依旧感慨良深。当时医院设施简陋,特别是到冬天病房里的暖气半夜就凉了。那时候家里带去一个石英暖炉,可是爷爷每到晚上就会让父亲把暖炉拿到值班医师的房间,爷爷说,医护人员太辛苦了,值班室里又那么冷,晚上睡不踏实,我这儿有被子,没事儿。魏大夫回忆说:“1988年的新年,病房的所有医护人员都收到了方老师的贺年片,一位打扫卫生的临时工对我说,‘真没想到,方团长还能想到我’。”
父亲方立笙几十年一直跟随爷爷左右,有一件事一直让父亲铭记在心。1987年爷爷到北京为宋庆龄基金会义演,举办单位知道爷爷动过心脏大手术,安排爷爷和父亲住在前门饭店。可是刚住进去,爷爷看到室内条件这么好,马上去打听房价,得知花费不菲,立即让父亲找到接待人员退掉房间。“当时你爷爷说,咱们是来义演的,怎么能住这么高级的饭店,花这么多钱我于心不安,后来你爷爷就执意搬到人民剧场招待所里去了。每次演出,你爷爷最怕的就是给别人添麻烦,有时就是住在后台的一个小房间里,即便在香港病重,马上手术了,你爷爷还是为了给国家省钱,执意搬到三等病房。”
家里还保存着一封来自老山前线的回信。信里装着一盘特殊的磁带。磁带里只有炮火和冲杀的声音,却记录了这样一个发生1985年的故事:1985年11月病榻上的爷爷收到了一封来自老山前线的信,信里还夹着十元钱。信中写到“敬爱的方老师,我们虽然战斗在遥远的南疆,但时刻思念着家乡,思念着亲人,思念着您老人家!我们山东籍战士是多么希望在战壕里,在猫耳洞里,能听到您的戏啊!……”爷爷马上将磁带和来款(又各加了十元钱)寄给了战士们,并写信慰问鼓励。
一张老照片讲述着爷爷一段感人至深的故事。照片上是疮痍的庄稼地,爷爷站在地头引吭高歌,周围聚集着激动的农民。时任滨州地委书记的董凤基同志回忆说:“那是1987年的5月,荣翔率团到潍坊、青州、辛店、惠民、无棣等地演出。在无棣演出时,正值无棣遭受严重雹灾,看到满目疮痍的庄稼地,他眼含热泪,就在田间地头上为农民引吭高歌,随后又为灾区义演一场《铡美案》,演出收入全部捐给受灾地区。”
“还有一次是酷夏的某一天,你爷爷中午回家很晚,耽误了吃饭,却笑得很欣慰”,父亲回忆着,“在你奶奶的追问下,我说漏了嘴,你爷爷在路上看见修路工人,大热的天汗流浃背的,工作很辛苦,就走上前去对他们说‘我是省京剧团的演员方荣翔,你们休息一会儿吧,我给你们唱一段’。”
爷爷常对我们说: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儿。在爷爷心里自己始终是一位普通的京剧演员。还记得在第一次手术成功后,1986年的春节晚会上,我与爷爷同台献艺,爷爷自编了一段唱腔,我现在还能记得那最后一句“为人民献艺,重把舞台上”,这就是爷爷内心最好的写照。

(摘自 《大众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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