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样板戏寢声以后,京剧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尴尬。90年以还,虽仰仗中央“扶持”,略略‘热’了一阵,然较诸畴昔全盛之时,终不可同年而语。“谭鑫培、梅兰芳以技艺姿容博得流俗之欢,积金钱至巨万;而世之青年,稍谙宫商,因之即欲置身优孟”的情形已久不复再睹,电影院前“爱看梅兰芳者不可不看此片”的海报也为“火爆、性感”等字眼代替。京剧演员固然没有谁如某相声所说的金少山去改行卖西瓜,但数年来京剧演员改行唱流行歌曲者亦复不少。
京剧门票收入在衰微,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它虽然仍拥有全国最大的戏迷群,但相比通俗歌曲早已偏安一隅。更甭说越剧与黄梅戏的观众群已骎骎然有凌驾乎其上之势。京剧艺术本来没有“衰微”,所“衰微”的只是观众;但是为招徕观众而炮制的种种新剧,却在把这门艺术引向没落。
李维康在接受《东方时空》电视栏目的采访时说,京剧的最大冲击来源于电视,而非流行歌曲。这一观点并不错,但她的立论基础却值得商榷。她认为从前人缺乏行乐的所在,茶楼戏园是绝好的去处,现在有了电视,大家要看点什么,谁也不情愿去剧场。不知她对这样一个基本现象作何解释:即使京剧电视戏曲片或电视录象(相对别的电视形式而言)也没有多少观众。京剧艺术与京剧门票收入的概念并不同,况且,对于戏迷来说,剧场所提供的氛围是无法替换的。
然而京剧的现状同电视传媒的普及实有莫大关系。电视传媒是人类历史上所出现的第三种传媒方式。它继文字传媒之后产生,塑造了新一代的人格。电视的视觉化使人告别了文字传媒阶段所产生的想象力,使人回到感性。古典的趣味、细腻而静穆的情感成为过去,苍凉、静穆成为永远的记忆。电视的影响使人告别了深度,而追求视觉的冲击。音乐也告别了古典的深沉与自然,追求儿童化、感官的快感。电视传媒瓦解了中国戏曲观众的心理定势,这包括既不“泥真”,又不认假;既要看戏,又要看艺;心灵默契,约定俗成;善善恶恶,是非分明等。电视的时代是拒绝价值判断的。其实,照某些戏剧家看来,电视化即物化,而艺术永远是人类的。
从小在电视所营造的“真实场景”下长大的观众,又或者已习惯于电视的观众,再也无法对京剧虚拟的场景产生兴趣。他们无法理解什么是以虚生实,以静生动。本来,京剧是没有布景的。曾有一段时期,梅兰芳采用过布景,以取代传统的大片(称作“守旧”),但他自己也认为效果并不理想。布莱希特论中国戏曲,特别强调其陌生化的运用。他说:“舞台在表演过程中保持原样不变,但在表演的同时却把道具搬进来”,惊叹于中国戏曲的虚拟手法。然而电视文化背景下的观众很难接受这一点。
必须指出,在京剧发展的鼎盛时期,电影尚是时髦事物,京剧舞台也曾有过电影化的倾向。欧阳予倩排《黛玉葬花》,想增加调鹦鹉的身段:我特为去买了一只鹦鹉,养熟了拿上台去,起先还好,不想我刚一走近它,它张开翅膀就飞,飞不动,倒吊在架子上,哇哇大叫,几乎把戏搅了。幸喜我还能临时应变──我本来有几句白,不说了,望一望鹦鹉,摇摇头,叹一口气,叫起来就唱,一面唱,一面走向门外的方向,这样就把观众的注意转移到表演方面,过了难关。李万春唱戏带放电影,盖叫天也曾用真牛、真马、真骆驼上台,一位戏迷对他说:“五老板,您是唱戏的,这艺术还是艺术,戏还是戏,它不能用戏法、魔术来代替。要是唱戏也放电影,观众去看电影不更好吗?”欧阳予倩很感慨地说:“平心而论,海派不重唱做上的真功夫,而专门变戏法和用一种Extra
Vacancy式无聊的滑稽来迎合社会的懒惰心理,是不对的。”当年周信芳、盖叫天等前辈的戏是极新颖而又极传统的。而现在电视传媒日益普及,改革派的京剧徒然发展了海派京剧的负面,京剧的物化程度超过了以往任何一个时期。
96年第二期《中国京剧》杂志上所载《略谈中国京剧与西方戏剧的异同》很能说明这个问题。作者说:“中国京剧创造出一个情景交融的美的世界,宜于审美;西方戏剧把现实生活搬上舞台,宜于理性的思考”,他同时以为上海京剧院的《盘丝洞》是“把京剧传统的特点和西方戏剧的某些特点结合在一块儿”的典范。因为:“首先,它一改传统京剧只用中国民族器乐伴奏,加上了电声乐器,使节奏加快,音乐表现力增强,利于表现复杂的情节和人物的心情的变化,……其次,突破虚拟化的背景,使之丰富多采,千变万化,如巨大的蜘蛛网构成的洞穴,用干冰作雾构成仙竟境等,……再次,加入了西方现代的芭蕾舞动作,在处理人物感情时突破了过去含蓄的传统,加进了西方戏剧中的激情戏……”,但他觉得“很有必要,也是对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礼教束缚的挑战”。但是西方戏剧也要讲陌生化,并不直接搬用“现实生活”。作者所说的借鉴西方戏剧,其实应该是借鉴电视才对。这出戏也不是“对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礼教束缚的挑战”(不知艺术与封建礼教有何关系),而是对中国传统美学旨趣和表演程式的粗暴践踏。
中国音乐的主流是“丝不如竹,竹不如肉”,渐返自然、冲淡。而这出戏,诚如这位评论家所云,“使节奏加快”了。音乐旋律的快慢与情致的表达大有关系。明代戏曲理论家不断强调音乐妙处“全在顿挫”。《盘丝洞》的音乐已悖离了京剧音乐的美学旨趣,抛弃了京剧音乐所固有的苍茫、静穆的美,变成没有深度、徒然抓住感官刺激的东西。京剧的念白本来很讲究,有“千斤念白四两唱”之语,要分平仄、阴阳、尖团等,然而在《盘丝洞》里所有讲究一概取消,完全话白!这出戏也不是像西方戏剧一样,“宜于理性的思考”,而是宜于产生感官的快感,恰恰是远离了理性。
上海京剧院近年来最受欢迎的一出戏《曹操与杨修》同样如此。在用来表达曹操的心情激荡时,一群“上下手”大翻筋斗,同时舞台灯光明暗变换无方。这实际上取消了京剧以演员为中心的艺术特征,驱使演员融到物化场景中去。这使得京剧由审美意识形态下降为叙事方式和感觉冲击。当年程砚秋演《六月雪》,凭着“几步走和简单的念白,配合着痛苦的面部表情,特别是看上去似乎微弱奄奄而实际则强烈有光的眼神”,就把人物复杂的心理状态真实地表现了出来。从前应由演员营造的艺术效果,已让位给布景,灯光等辅助物,艺术彻底物化了。梅兰芳演《奇双会》,有一个时期曾经把哭泣的面孔毫不隐藏地显示给观众,经朋友建议,他认识到“这样不符合中国戏曲表演的传统规范,也不符合舞台上的美学原则。这是自然真实和艺术真实的区别”。但是在电视时代,这种“传统规范”和“美学原则”真是太古典了。李维康演出《秦香莲·琵琶词》,两行珠泪缓缓流下,电视录象里还作为特写镜头足足停留了数秒钟!
艺术诚然是要发展的,但这发展一定是有规律的。因此,就不能说,任何自标的“革新”都是符合规律的现象。由于京剧程式化的特点,每个个人的自我发挥也是无穷尽的。然而,又怎能说每个个人的发挥都是必要的,合乎规律的呢?尝试是必要的。胡适就说过,“自古成功在尝试”。但是理论却绝不能仅停留在尝试阶段。理论的力量在于发现艺术发展的规律,并进而指导艺术的实践。如果理论已经证明某一种实践是违背规律的,实践者还要“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就殆哉殆哉了。
京剧是古典艺术的集大成者,而电视媒介的发展,却使得整个社会趣味发生了本质的变化。《世说新语·言语》条载:桓公问羊孚:“何以共重吴音?”羊曰:“当以其妖而浮。”难道京剧也要往这个方向去么?
发表评论 取消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