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演员要从学戏起,一个演员在学戏的时候,能遇到有真才实学的老师才是一生最大的幸福。我自己在这方面有点体会,我从六岁学戏,先遇到了一位老票友叫朱明龙。此人是南方人,在铁路上工作,研究余派。他曾经想用十二根金条,请钱金福先生教他余叔岩先生“托刀计”中的几场,从(黄忠)见夏侯渊起到“斩渊”完。结果最后是钱宝森先生给他说的戏,可见当时为了学点真本事,得付出多大的代价。这位朱先生很讲字韵,十分强调字正腔圆,总是先要把唱词朗诵一遍,把字音读正。我现在教戏时的先要“读白”,就是始于朱明龙先生。先念大字,念准了再上韵,上韵念完了再开唱,就是这么个教学方法。不久,我又开始练功压腿,由荣春社和鸣春社的徐荣明先生和马鸣辉先生辅导,他们是住家离我很近的街坊。同时,还有傅少山先生教我打鼓,他是我父亲的好朋友,我父亲又是杨宝忠先生的义子。因此,我的家境虽然贫寒,但是艺术环境还是很好的。
马连良校长为安云武说《白蟒台》
我十岁进了戏校,有幸遇到王少楼先生,我并非因为他是我的老师就夸大他的作用,甚至以此抬高自己,不是这样。没有王少楼先生就没有后来的张学津、李崇善这些好演员,这是不争的事实。王少楼先生原先是斌庆社的演员,其父王毓楼为他打下了良好的基础。他十三岁拜师余叔岩先生,他当红的时候,早于孟小冬、谭富英、杨宝森等其他余门后起之秀。由于后来嗓子坏了,才在北京戏校任教,成为该校的建校元勋之一,投身于戏曲教育事业。他最大的优势就是所学正宗,武戏又师从李洪春先生,十分全面,在观众中有良好的口碑。所以说,他是很有教学的资历的。这个起码资格或者资本,就是学过、演过,而且有所心得,被广大的观众承认。在加上他对业务的执着精神,才造就了王少楼这样的一代戏曲教育大家。
学戏应该怎么学?学什么戏?从我的观点来看,首先就是向谁来学的问题,请谁来教的问题。换言之,师资是学校的教学核心。建国初的中国戏校和北京戏校都继承了过去的“富连成”、中华戏校,以及荣春社、鸣春社这些科班的基本教义。当时,如中国戏校的“十大教授”,北京戏校的郝(寿臣)老、孙(毓堃)老、王(少楼)老等等名家都还健在。他们能保证京剧艺术的规律、教育的规律的存在,延用了科班的一些教学办法。比如,无论是学老生还是武生的,都用《探庄》、《夜奔》、《蜈蚣岭》这些戏来开蒙,决不会是用《挑华车》来开蒙;文戏用《二进宫》、《黄金台》这些戏开蒙。等到二年级才开始学全部的《捉放宿店》,再往后《失·空·斩》、《定军山》、《战太平》等等按一定系统和规律进行教学。现在呢,社会上流行什么就教什么,流行《打金砖》就拿《打金砖》来开蒙,这就不合适。学戏不该先学流派,而是应该先打好基础。
到1964年,现代戏汇演,戏校也开始传统戏、现代戏、新编历史剧“三并举”为教学纲领,原先的教学规律和方法才被打破了。我后来深深地感到,基础打得越深,越学的是正路,而不是花哨的俏头,是多么的重要。学来学去,学的是一种意识。就是说你的程式,你的形式,你的基本的“唱、念、做、打”的功夫里面要有一种意识。我就是在王少楼先生给打下了扎实的基础之上,又有幸从师马连良先生,开始感到了这种意识。这是一种主动的意识,是对人物的理解,对艺术的追求,对程式的新的认知,可以说在思想境界上又达到一个新的层面。所以我觉得我在学校八年的学戏过程是很幸福的,既遇到了王少楼先生这样一位讲究基础的老师,使我们走上正路,基本成了型。后来,又遇到了马连良先生,这么一位表演艺术家,一位高超的、脱俗的、有超前意识的表演艺术大家。他使我在意识上、思想境界上丰富了。而且那个时候的教育是全面的,一切都是围绕着你的表演艺术这个中心主题来进行的。我们那是虽然都是中专毕业,但是有古文的文化课选修,其成绩可以达到大学一、二年级的水平。当时的韩连仲老师一再告诉我们:要想成为艺术家就必须有文化,没有文化永远是唱戏的。要想成为大的艺术家,必须在文化修养上有更高的水平。那时教中文的除了北大的还有山东大学的,山东的中文系在全国也是有名的,文学方面的高材生才能到我们戏校来教文化课。在武功方面,有刑德钥老师。当时国家体操队都是请刑老师来教跟头,后来的张春华等很多名家都是他的学生。他身有残疾,腿有点瘸。他用竹竿来挑跟头、喂跟头,经他“喂”出来的跟头,样子十分好看。不是让你单成为一个“跟头虫”,一个“武行”。而是让你的跟头富于美感,赏心悦目。让它成为一门艺术,而不是简简单单的技术。在音乐方面,又有徐兰沅先生,那是中国最著名的京剧音乐大师。徐先生给我们讲了很多的音乐理论,每一段每一句唱腔都有曲牌的名字,成套的唱腔是用曲牌来结构的。另外像沈玉斌先生,在京剧音乐上,特别是昆曲方面,是著名专家。京剧演员要用昆曲来打基础,因为昆曲在读字、吐字、发声方面更为讲究。沈先生就是一腔一字地,严格的把我们给“磕”出来的。我们学把子,有位刘世臣老师,教的也是非常严格,他常讲“单刀看手,双刀看肘”,几句口诀看似简单,但一丝不苟地练下来,也是终生受益。每次下课,让我还要单走五个“僵尸”,五个“吊毛”,五个“抢背”,五个“肘棒子”。几十年后当我在舞台上,仍能高质量的完成这些动作时,我真是觉得要感激这样的好老师,感激他一辈子。再比如,教武生的孙毓堃老师,那是杨派的翘楚。我有幸在他教的戏里来个角色,像《长坂坡·汉津口》我演个刘备,一开始我在课堂上还有点情绪,孙老师就耐心的开导我:“这刘备不能小看,当年余三爷、马校长都演过,是大活儿”。再比方说,教小花脸的叶盛章先生,教我们《法门寺》的贾桂。叶先生不但武丑的戏好,文丑的戏也出奇的好,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是很难想象的。当然,还有我们最敬爱的郝寿臣校长。他把后半生的热情和精力完全放在戏校上了,对学生比自己的孩子还疼爱。他严于治学,而且亲自授课,直到他生命的终止。我们都曾在现场亲耳聆听他教授《失·空·斩》、《大·探·二》和《黄金台》等剧目,因此我现在还偶尔能给学生说说《黄金台》里的伊立。
在这些老师的教育下,我觉得受益匪浅。我跟不同的老师学了三次《挑华车》,第一遍跟侯海麟先生学的,他是杨小楼先生的义子;第二遍跟米玉文先生学的;第三遍是和徐元珊先生学的。其他的武戏,还有《探庄》、《夜奔》、《麒麟阁》、《金锁阵》等等。虽然没有正式演出,但为我后来演出文戏中的“做、打、舞”,打下了很好的基础。所以我到现在,还能演戏教学,应该感谢当时戏校里全面的教学体系和诸位前辈的老师。同时,由于家庭的关系,我还向杨宝忠先生学过《打鼓骂曹》、《文昭关》这些戏。马连良先生1962年来我们学校前,是杨宝忠先生传授的《苏武牧羊》,因为杨先生曾是马连良先生的琴师。后来马先生教我们了,由于他是北京京剧团的团长,兼任校长。他的教学就有所不同,带着迟金声先生和李慕良先生为助教。他无法亲自到校时,就留下讲义和录音,由两位助教教学。马连良先生还带着我们经常到剧场看戏,比如他亲授我的《审头刺汤》,马先生居然一个月能演出四次。所以我是边学、边听、边默、边看,同时还有实践的机会。我常常想,一个人学习,最大的幸福是什么,就是所学的是当时时代的最高峰。学余派,谁是最高峰?当时就是王少楼先生,他不仅是位名师,更是位明白之师。他说得出,讲得透。而马连良先生是马派的创始人,又是个最高峰。在音乐方面,徐兰沅先生、杨宝忠先生就是最高峰。一个后辈有这些引领者来带你走进艺术的殿堂,难道不算是幸福吗?“文革”之中,我又拜了马最良先生。此后又跟吴晓铃先生、翁偶虹先生、李洪春先生、叶盛长先生、王和霖先生、王金璐先生、马盛龙先生、吴祖光先生、王雁先生等等这些大家求学问艺。一直向社会上最有真才实学的、最高水平的权威学习,追求艺术、追求科学,而不去图虚名,走捷径。这就是我几十年学戏的简单经历。
安云武为上海戏校的学生教唱
安云武指导学生陈胜杰彩排《白蟒台》
安云武与学生顾亮合影
安云武与上海戏校的学生们合影
现在我也出来教课了,我给自己定了三点规矩:第一,没学过的不教;第二,没演过的不教;第三,没有心得体会的不教。退休以后,我首先到上海戏校教课,同时教两个班,一个是开蒙的,一年级的。教他们《二进宫》、《黄金台》,还是按原先戏校的办法。另一个是毕业班,就教《审头刺汤》和《白蟒台》,都是我在戏校时学习的两个不同阶段的主要剧目,教给现在的学生。我对学生确实是十分严格,现在都是独生子女,一定要打破他们的“娇、骄”二气,在我的课堂上一分钟也不能休息。学唱的要耗着脚步学,现在很多青年演员上台打晃,就是基础不牢靠,脚下没根。所以不能坐着学唱,要勒上头,吊上眉,走着脚步学。有的学生认为,常吊眉皮肤松了就老的快,不追求舞台美而追求台下美,这个我绝不允许。我诂计这些孩子们当时可能是恨我的,但据说我教完了走的时候,他们还痛哭流涕,还很想念我,过节的时候常常问候我。其实我正是按照前辈先生们教我的办法和对事业的执着热情,来教我的学生的。有人觉得教新开蒙的孩子很累,我觉得他们就像是张白纸,画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反倒是那些成型的学生,往往还要“拨乱返正”,教起来更累。我个人乐意教开蒙的学生,也确实很有收获。他们的《二进宫》演出了,据说效果还不错。大班的两出戏也都彩排了,其中有位唱武生的蓝天同学,是个比较贫苦的学生。排了《审头刺汤》后,他们的老校长王梦云老师对他还多有赞赏,认为他的文戏也很有出息。在上海教了整整一年,由于我不在上海长驻,因此教戏的速度较快,一年教了这四个戏。
转过年来,我又接到了重庆京剧团管业务的负责人张长清的邀请,让我去教吴迪《白蟒台》。后来我知道这个学生是希望通过学这个戏提高一下,一方面晋级,一方面也去参赛。他先是来北京和我学,自己租房子。每天来学半天的戏,教他的过程比较难,难在他本人的川音重。我要求他说纯正的普通话,他很吃力但也很努力,提高的很快。重庆京剧团是原先“厉家班”的根底,厉慧敏等名家还健在,这个剧团的底蕴很深。一个剧团也没有没老先辈在不一样,虽然他们不演出不当政了,但他们能支撑一个团的体系和精神,风貌和骨架都还存在。后来我去重庆教戏,这些老先辈们也给我很多鼓励。他们剧团一直在努力继承老“厉家班”的传统,在全国选人才,想延续一个有厉慧良那样的有品牌的接班人。“厉家班”有厉慧良先生这样的品牌,那么厉慧良先生产生于“厉家班”,这是相辅相成的。我和他们合作得很愉快,也很赞赏他们对剧团的管理办法。
大连京剧团王莫演出《黄金台》剧照
大连京剧团王晓亮演出《黄金台》剧照
时隔不久,大连的杨赤老弟又给我打电话。说大连有位学生嗓子不错,就是演出时总出疵乱音,请我去解决一下。我就去给他说了一出《黄金台》,这个戏是王少楼先生在我二年级时教的,当时是我常演的戏,是郝寿臣先生教的伊立。在纪念王少楼先生90诞辰的时候,我和黑永宽重排了这个戏,把这出多年没有人动的骨子老戏又搬上了舞台。我就用《黄金台》这出戏来调教这两个学生,一个叫王莫,一个叫王晓亮。其中这个王墨就是杨赤说的那个嗓子不错,但发音有问题的学生。我去了一听呢,他的问题在于发声的方法,不呼吸就要出声音,能不出疵乱音么?呼吸是发声的动力,没有动力怎么能发出正确的声音呢?我就从呼吸方面来调整他,去了十八天,我用了十五天,完整的教了这出《黄金台》。这两个学生条件不一样,王墨舞台实践比较多,还演过《打金砖》。王晓亮一般只演个配角,基础略差些,但他十分的努力认真,提高的很快,团里看了他的《黄金台》认为有了一次艺术上的飞跃。在教他们的同时,我也教了戏里的伊立和两个小花脸,我叮嘱演小花脸的学生,一定要好好听录音,听萧长华先生、马富禄先生的录音,这是最好的,学就学最好的。下一步,杨赤还希望我能继续教《审头刺汤》,我已经留下了陆炳的唱念录音,据说杨赤也要恭请郑岩师哥来教汤勤。大连这个剧团,杨赤虽是全国最红的演员之一,作为团长能每天一早准时到团点名,把剧团管理得井井有条,而且很有业务气氛,实在难得。不仅是靠杨赤的名气,他还能有所作为,有所要求,使这个年轻的剧团欣欣向荣,蒸蒸日上。
福建京剧团张萌演出《黄金台》剧照
与此同时,福建省京剧团又邀请我去。我在上海协助张宇先生安排田磊的演出过程中,认识了他们的团长。那个剧团原先是李盛斌先生的剧团,李盛斌先生是最早参加革命的,这个剧团实际上都是脱了戏装换军装,又军装换戏装。全福建省就这么一个剧团,能坚持到今天真是难能可贵,我也是抱着这种敬重的态度,来认识他们。尽管李先生故去了,还有他的儿子幼斌先生。他们的主要目的就是培养青年,可由于多年来教学上的问题,使这些青年没能够达到预期的水平。比如有个学生叫张萌,二十岁,人长得俊俏,声音条件也很好,就是身上的基础很差,台上像个业余演员。由于长期在这种情况下,这个学生已经有些懈怠了,不知道怎么去努力了。我向他们提出来,我肯定是严格教学,但是他们也没料到我会那么严格。我居然是从走脚步开始练,他们还觉得自己是毕业生,怎么学这么基础的东西,还有很多的疑惑。后来经过我一点点的教,慢慢地才走入了正轨。这么样用了十四天,张萌和王惠中就彩排了《黄金台》。我在大连、在福建,都是一出《黄金台》,从不会教到会,并且能彩排演出,不过是十四、五天。看来只要教学得法,半个月完成这样一出戏,是完全能做到的。有的学校一年教一出戏,若不是有什么特殊要求,就一定是在磨洋工,在浪费资源,在骗人家孩子们的钱。一年交一万,就学一出戏,七年下来学七出戏,还不能保证质量,怎么能出人才?所以我觉得现在京剧的悲哀就在于基础的教育,学费坚决不少收,但根本不为学生去考虑。也许是我的性格所至,我在教学上从来不偷懒,可以说是拼着命在教。我也不是冲着高昂的教学费去的,这几个地方事先都没有谈这个,甚至没有签合同。
安云武与中国戏曲学院附中李剑(教师)、王诗萌(学生)合影
安云武与中国戏曲学院附中部分老生行当师生合影
这几个地方的教学,我都带着完整的剧本和曲谱,像《取洛阳·白蟒台》我还有论文和录相光盘。通过实践,我印证了必须是学过、演过、有体会的才能教。这期间我又在中国戏曲学院附中,张逸娟校长也想让我教教几位青年教师,我给几位青年教师说的还是《黄金台》、《审头刺汤》和《白蟒台》。他们都在一线教课,有个叫杨洋的上学期就教《黄金台》,去年的暑假天天来我家,我一点一点地说,我说一定要多想着孩子,学咱京剧的家里没有大款,紧衣缩食交学费来上课,得对得起他们。他也很同意,很尽心。教课的过程中还常来汇报进展情况,提出一些教学的问题。我想这种办法呢,有点儿像当年马先生请迟金声先生助教的模式。张逸娟校长把这个办法叫“教授工程”,就是让老艺术家规范青年教师,从而提高学校的教学质量,我觉得这是非常好的措施。旦角请了李金鸿老师和张正芳老师,生行这边我其实是不胜任的,承蒙她高看。后来张逸娟校长又请我当“深见杯”的评委,我是责无旁贷的。我的学生李剑老师,教他的学生王诗萌参赛演出《坐楼杀惜》,我告诉他们要以表演为主,而不是那些琐碎的身段,让他们重新认识什么是做工老生。其实严格的说,“南麒北马关外唐”之后,做工老生就断档了。当初梅兰芳金奖大赛的时候,还有麒派的小麟童、陈少云,和我这个唱马派的。以后的大赛,做工老生就绝了。到现在的青年大赛,就已经没有了。京剧这个综合艺术,没了做工戏,不讲表演了,不成。张逸娟校长请我去讲座,其中还讲了一次《四郎探母》,讲了六个小时。看似唱工戏的《四郎探母》,其实也是融“做、表”于“唱、念”之中的。我常对我的学生讲,这些传统戏里所包含的内涵和它简洁的剧本结构,以及它文学修辞方面的水平,只有你没认识到的,没有它不存在的。谁轻易的否定传统,谁就是在否定中华文化的精华。我在教学上强调三个“语言”:唱念、肢体、眼神。把三个“语言”归为一体,就把表演系统化了。既有局部的概念,又有了全局的意念。
要想振兴京剧艺术首要的就是培养人才,就是教育的问题。以上这些就是我学戏和教戏的一点心得体会,算是个人的些许经验吧,供大家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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