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的时候,语文课本里就有这篇课文,那时只当是写个可怜的人物。后来陆陆续续地读完吴敬梓的《儒林外史》,才对这个故事又有一番了解。高考结束就买了京剧磁带《范进中举》来听,就是奚啸伯先生的录音,是为了借剧里的吉言:“中了!我中了!”带点祥兆来。
《儒林外史》是我国最著名的讽刺小说,其文学地位颇高,是能和“四大古典名著”比肩的好书。范进这个人物出现在小说的第三至七回,后面也偶尔提及并非重点。“中举”一篇是重中之重,也是此书最脍炙人口的故事了。
先要说说作者吴敬梓。他生于清代“康乾盛世”。原本出身名门望族,但他慷慨好施结果败家离乡。移居南京后,创作这部《儒林外史》,后来有人想招聘他,他却“坚以疾笃辞”。他的晚年是困苦的,甚至“每夜绕城步行数十里,以此暖足”。作为讽刺大家,对待笔下人物范进,除了悲怜之外,更有的是嘲弄,而后者往往被读者忽视。
京剧《范进中举》是由作家汪曾祺先生建国后改编的,奚啸伯先生又将它演绎为代表剧目,对范进的怜发挥到了极至,而对他的讽则基本删掉了。全剧伊始,得中秀才的考生们在长亭恭送他们的恩师(即考官)。范进迟到,由秀才卜修文口中道出其家境贫寒,一句“我们不要等他”显现出对范进的藐视。这个考官也是《儒林外史》里的一个重要人物,叫周进。他也是幕年登上第的,这一周一范(一粥一饭)倒有些相似的身世,因此后来卜修文强调说“周大人在考场上专挑那有胡子的照顾”,讥讽范进的功名是别人看他老了,舍给他的。范进及时赶到,同拜恩师。这里有一处妙笔:秀才们一一上前自报名姓,轮到范进刚说了个“范…”字,众人就齐声大呼“恭送大人!”。可见连报个全名的机会也让这些同科学友们给抢了去,倍受排挤。不想同病相怜,周进偏只对范进言语,问他多大年纪了?范进按考试登记时写的答曰:“今年三十岁。”众人哄笑,范进只得改口说了实话:“我今年五十四岁了。”现在的人五十四岁还算是中年人呢,三百年前这个岁数则已是老年了。吴敬梓搬到南京以后号“文木老人”,可他去世那年正是五十四岁。戏中范进说自己“十六岁应考,到今考了三十八年了”,这是戏曲对文学原著的进一步夸张。原书上是二十岁应考,考过二十余次。因为古时考秀才是三年两考,并不是一年一试。范进遇到周进,是人生的转折点,从老童生中得了相公,此后才有考举人的资格,也才有“中举”的故事。
范进回到家里,把中秀才的事禀告老母、妻子。相邻也闻讯前来贺喜,范母欲将家中唯一的老母鸡下的一个蛋烹给范进吃,范进忙道:“太破费了吧!”,可见范家的境遇如何。相邻问范进是否开馆授学,范进说恩师言及他的文章“火候已到”,还想再去乡试考举人。相邻恭贺道:“若中了举人,那就和张静斋老爷一般身份了,您就能当官了……买房了……打穷人了!”
范进的岳父胡屠户也来了,却是一脸的不屑,道:“我算倒霉,把女儿嫁给你这个现世宝、穷鬼。如今也不知道因为我积了什么德,带挈你中了个秀才,我所以带了酒来贺你!”又道,“你中了秀才了,也得有点体统,那些个平头百姓你也拱手作揖,就坏了学里的规矩,我的脸上也无光。”几句话足见胡屠户的德性,范进诺诺一旁,不敢多言。
乡试不同考秀才,需有赶考的盘缠钱,戏里说需三两银子,便难倒了范进。那些学友吝啬地给他凑了几钱。范进只得来求乡绅张静斋,张静斋不但不见,还称胡屠户前日送来的肉里骨头多,要扣钱。对范进傲慢的胡屠户实不过也是个受气的主,更显示出范进地位的低下。范进又来向岳父借钱,被胡屠户大骂了一顿:“你刚中了秀才,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这中举人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趁早死了这条心!”,拂袖而去。范进无奈地唱了一大段〖二簧碰板〗“秋风落叶飘不定”,表述内心的困苦,并第一次控诉对科举制度的不满:
“……害得我高不成来低不就,害得我死不死来生不生,倘若是转世投胎我将母人,发誓不做读书人。”
年岁已大的范进,仍不肯放弃这次乡试的机会。幸有相邻来资助,才得赶考。范进辞别家人,踏上了考举人的“征程”。举资料载,清初全国有秀才五十万之众,而每次乡试中举的不过一千两百人左右,可见其何等的不易。范进对自己没有任何的把握,也相信中与不中全在考官的恩点,因此考后闻听这次考官与上次的周进大人不同,也就觉得很难考中了。再者又在归途听了船家言道只卜修文一人得中,于是就心灰意冷了。这里还有一个细节,考后众秀才又聚在一起,而当范进请他们看看自己的底稿时,大家无人理采。而又人说带了小抄(夹带),大家竟无人惊奇,并还说说笑笑。而前面一幕中,监考官分明是严格搜查过的,这里面的奥妙凡读过书考过试的自有一番心得。众人都去游船吃喝,却不带范进,请他“安步当车”地回家去。
胡屠户意料之中的对范进奚落谩骂了一番,并说:“你这么尖嘴猴腮的也配当老爷(对举人的尊称)?!”范进更深信未得中无疑,情绪落到低谷,身如游魂。家中已断炊,老母让他抱着那只鸡去卖了换米,真是“山穷水尽”了。
看《范进中举》的重点,就在中举前后的对比,把人间的悲喜剧和人情的冷与暖描画得淋漓尽致了。范进的“执着”总算是换来了回报,他真的“中了”!中了亚元第七名。成了老爷了!之前为什么盛传只有卜修文中了呢?他的唱词曝了光:“我父在朝有声望,哪怕那考官不帮忙?”,又一次揭露了考场的黑暗,那么穷酸的范进也中举,是真才学被欣赏?还是周进的暗中帮忙呢?他考了几十次的秀才,却一次中举,答案就不言自喻了吧。
随着范进的中举,物事人非了。那些曾经轻视他的、奚落他的、挤兑他的、嘲讽他的,如今一并前来道贺,如亲人的一般。故事也发展到了高潮,范进喜极而痴,“疯了!”。
人从一个极端一步跨到另一个极端,当真是会“疯”的。范进冲出房去,手舞足蹈,连滚带爬,这三十多年的辛苦,终于换来了“高中”的喜报,他高唱道:“琼林宴饮罢了恩赐御酒……”。得志的他终于说出了内心的世道:“……诽谤圣贤理不端。人分富贵与贫贱,王侯生就穿紫衫。”又对帮他凑钱赴考的相邻斥道:“目不识丁的庄稼汉,敢说老爷是疯癫!”疯话才是实话,痴话才是真话,那“您就能当官了……买房了……打穷人了!”的预言尚在耳边呢。接着他有疯言语的唱了戏迷们耳熟能详的唱段:
“中了中了真中了,身穿一件大红袍,摆一摆来摇一摇,上了金螯玉栋桥。……我这个考官最公道,定下章程就一条,不过五十一概不要,本道不取嘴上无毛。我定下文体叫八字股,句句对仗平仄要调。考得你昼夜把心血耗,考得你大好青春等闲抛,考得你不分苗和草,考得你头发白牙齿全掉,考得你弓背有驼腰,年年考来月月考,活活考死你这命一条。”
知识分子最知道怎么残害知识分子。范进的痴话和心愿,听了让人悚然心惊。
在众人的鼓踊下,胡屠户壮着胆子,打了范进一嘴巴,把他打“醒”了。他终于和之前那些看眼色的老爷富人们混在了一起了,连当初见都不肯见的张静斋也送家产田地来拉拢。范进当然笑纳了,相邻们也只得在他面前屈膝扣拜,而他则“端起来了”,再不念凑钱赴考的恩情。唯唯诺诺的穷鬼变成了大摇大摆的范老爷,哪个是真正的范进呢?
全剧在喜庆的吹鼓声中结束,忠厚的相邻凑钱帮出来一位剥削他们的新主人。有良知的观众此时,定然不是滋味儿的,我们何尝没同情过范进?我们何尝没可怜过范进?我们何尝没为范进的中举而高兴?但,此时我们哪里还高兴的起来呢?
本贴由裘迷于2005年12月05日14:41:29在〖中国京剧论坛〗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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