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海挖掘演出传统戏谈起
“京剧沙龙”特约主持人和宝堂:两年前,中国戏曲学院研究班的张关正主任眼看5年后,各戏曲院校“文革”前毕业留校的教师和舞台上的演员都将退休,他感慨地说:“我们这一代比起我们的前辈就是半瓶子醋,能学、能会50出戏的人就算不错了,5年后我们都到了退休年龄,活跃在舞台上和课堂上的将是我们的学生辈,他们能学、能会20出戏也就不简单了。而我们的前辈那个不会100出戏呢?您说学了20出戏就要教戏,这是多么可怕呀。我们总说狼来了,如今狼, 可是真的来了。”朱家溍先生曾说,那时挑班的演员没有200出戏是不敢挂牌的。我想从200出到100出,从100出到50出,再从50出到20出,(其实这20出还是一个乐观的说法)这说明了什么问题,恐怕是再清楚不过了。上个月,上海东方电视台的柴俊为先生打电话给我,说要在上海大剧院中的中型剧场举办传统京剧演出,希望我在北京给他联系几台比较好又比较稀罕的老戏,我们连续通了好几次电话,真是挖空心思,就是想不出什么像样的、稀罕的戏来。后来我们一致想到了张建国的《连营寨》,可见我们的视野已经局限到了何等地步。半个月后,上海天蟾舞台重张10周年,要在全国选出12台戏来,真是难为了高美芬经理。不用横向比较,就拿天蟾舞台10年前开张演出的情况相比,已经是非常可怕了。所以在我代表《中国京剧》去采访高美芬经理时,作为戏曲演出的经营者高经理反复说了好几遍,就是呼吁演员和戏。她说:“归根结底,没有好戏不行,没有好角不行。”现在,上海大剧院的老戏演完了,天蟾舞台的12台重张演出也结束了,但是给我们留下了一个越来越沉重的话题。为此我们请来了与上海戏曲演出密切相关的人士,就目前演出市场的大幅度萎缩现象进行了比较深入地探讨,首先我们请这次在上海大剧院演出传统老戏的倡导者郭宇 先生发言。
郭宇(上海东方电视台戏剧频道总监):我们作为一个专业的戏剧频道,每年要在剧场录制很多戏,除了一些新创作之外,录制最多的还是传统剧目,也就是说在今天的演出市场上,传统戏仍然占了很大的份额,也说明戏曲观众需要传统戏。但是,作为一个长期出入剧场的媒体从业人员,我也深有感触,就是我们的演出剧目越来越贫乏了。包括一些名家荟萃的大型演出常常是反复上演《龙凤呈祥》、《四郎探母》、《空城计》、《玉堂春》、《凤还巢》等熟戏、“歇工戏”,早在上世纪80年代后期有观众把这种现象称为“老三出”,数十年来,这一现象始终无法彻底改观,而且随着老艺术家的老去,这种现象越来越严重。演出剧目贫乏,使传统京剧剧目大量流失,许多骨子老戏濒于失传。这一次,我们东方电视台视戏剧频道和“白玉兰奖”办公室等3家单位,一起来
主办这样一个经常性的演出,希望来推动对京剧传统老戏的挖掘和继承。
我们主办这个活动,其实还有一层意思,因为我们如果仅仅为了电视节目,完全可以把艺术家请进摄影棚,一录就完了,也省事。但我们考虑到戏曲、戏剧是个舞台艺术,舞台艺术需要观众和台上的交流,需要一个剧场的感觉,戏必须在舞台树起来,所以我们情愿投一些资金,也要把演出放在剧场里搞。事实证明,效果不错,我们达到了这个目的。
柴俊为(上海东方电视台戏剧频道制片人):今天说挖掘京剧的传统剧目,实际操作起来已经很困难了,这次选这么两台戏,也受到很多现实条件的限制。但是现在我们选择 这两台戏还是有一定目的的。比如《孝感天》这出戏,不光是因为在上海好多年没有演了,也是因为小生流派的一种现状,这几十年,京剧流派的发展也越来越萎缩,旦是十旦九张,净是十净九裘,小生基本上都是叶派。而作为现代京剧小生的里程碑,姜妙香的姜派艺术却在舞台上被冷落了。我很小的时候,我的老师王祖鸿先生就经常跟我讲,他最反对的是唱变成喊,变成叫,他一再说叶盛兰先生当年不是这样的。后来跟黄正勤先生聊天,谈起小生的唱法,说姜派小生讲究唱要跟说话一样。所以我们这次特别推出《孝感天》这出戏,大家就可以听到于万增先生姜派小生的唱法,是非常自然的。作为一出纯唱工戏,它能让观众静得下心来,不是拼命地刺激观众的那种唱法。另外,这出戏青衣的唱法,也真正体现了景孤血先生讲的,要阳刚喷薄的规范。这次很难为赵群,让她临时汆锅学出来。
于万增(中国京剧院一级演员):她唱得很规矩。
柴俊为:是呀。从剧目选择来说,有提倡某种艺术风格的主体在里头。现在关公戏演来演去就是《华容道》、《古城会》。我们这次选择的《白马坡》,有很多南派特点,里面的颜良就是按南派路子走的。关羽的戏,李玉声老师开玩笑,说其实我没什么,一个趟马,然后一刀,就完了。倒是颜良很重要。王博文演这个脚色很不容易。再像《扈家庄》这个戏,宋派的快、脆、媚的特点在南方很少见到。南方的武旦是从松雪芳的路子下来的,重出手。王继珠老师的宋派演法,上海很难看到。尽管《扈家庄》并不是十分少见的剧目,但我们竭力推荐的是王老师所继承和体现的北派风格。现在很多传统戏越演越少,往往受了十五分钟电视比赛的影响,一个戏演到最后只剩一些堆砌技巧的场次,别的都砍掉了。建国兄当年刚刚来上海的时候,就是以《白帝城》、《打金砖》走红上海滩,现在十多年下来,他这出《白帝城》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把剧本恢复得更加完整。这次演《白帝城》,他加上了写遗诏的三眼,这段原来是言派的,奚派不唱,但建国以为这个应该加上去,所以按奚派的风格设计了这个唱段。可以看出他在传统戏的演出上有自己的思路。另外像奚中路的赵云,1989年建国兄演出时,也是他的赵云,这次再看,太好了,中路兄的表演进入了一个更高的境界。
但这次也有遗憾之处,这两台戏还没有达到我们想办这场演出的宗旨和期望。传统戏的抢救,不是这个弄法。不应该是这个质量。演出中奚中路的脚底下,年轻的下手根本跟不上,演出质量大受影响。其他几个戏也有这个问题。从目前的现状来讲,抢救传统剧目的任务已经是很紧迫了。许多老艺术家已经觉得力不从心了。所以应该说这项工作是迫在眉睫了。
翁思再(上海文新集团高级记者):京剧,无论是观众,还是好的演员,都面临老龄化问题。我们应该培养新的演员,培养年轻的观众。使京剧市场朝多元化、多层次的方向发展。我们改革,也要在这些地方多考虑。最坏的改革,是把老的赶跑了,小的没进来。上海和许多国际化大都市一样,向老龄化城市发展。我们的文艺市场要考虑这一块。要适宜老观众,京剧观众中老观众是很大的一块。我们要吸引新观众,也要研究老年人的群体。吸引青年,忘掉老年不行。我们要开辟中老年市场,京剧放弃了这一块,就是失去了半壁江山。要多层次、多元化地搞文艺建设。
再一个,我们如果还不抓紧抢救,很多绝活就跟着老艺人走了。这件事早就该做的。还好,我们今天还能看到这两台戏。我们能看到王继珠、于万增、张建国,奚中路,能把他们的师承,把他们身上继承的传统文化的意蕴展示出来。可惜有许多人,都已经动不了了,上海有贺永华,现在不能动了。但其他的,还可以动。我们在座的有李蔷华老师,得抓紧。今天的这个活动,过五年,过十年,就更加难得见了。李玉声老师,现在是盛年,等到他七十岁,可能就不是这个样子了。再过五年,再过十年,我们王继珠老师
也不一定是这样了。我这次看王继珠老师这个戏,和十年前有点不一样,可谓炉火纯青了。现在就把很多力量性的东西去掉一点,但平淡中见出深厚。
抢救传统、挖掘传统的工作,早就该做,今天也还不晚,某种意义上说,永远也不晚。但抢救要抓紧。如果政府来不及做,没有力量做,那么在多元办文化这样一个背景下,我们多花点力量来做这个事情。办这个事情的人,要真正懂行,要喜欢。郭宇同志、俊为同志和东方台戏剧频道一直很关注、很重视传统戏的继承问题,一直对这个事情情有独钟。所以这次办这个事,有人弃之我取之的意识,这样文化发展才均衡。这对戏曲来说,是真正的好事。
我们文化方面的钱怎么用,值得思考。比如昆曲,是世界文化遗产,成为遗产不是因为新,而是因为旧。所以要把力量着重花在抢救上,要挖掘本剧种核心的高层的东西。许多事情搞不好、搞不大,和资金有很大关系。目前办事受到限制,所以我认为现在这个事要申请专项基金,尽量争取政府支持。民间力量来办这个事,但也要政府的政策倾斜、资金支持。
我们要多创造机会让老演员示范,现在好多青年演员看不到老演员示范,很可惜的事情。现在还有人看过杨宝森,甚至看过余叔岩,看过谭鑫培的大概没了吧。王继珠为什么有价值?李玉声为什么好?他们见过,见过前辈艺人,眼界就不一样,出来的东西起点就比较高。不是光靠看电视可以比的。所以要让老演员示范。这些都需要资金。我们要呼吁,政府要投精力、投资金,在文化领域合理运用资源。当然我们不能等、靠、要,还是一点一滴做起来,把事情做好。
李蔷华(京剧艺术家):传统戏的挖掘,1962年就搞过。当时我们都参与的。现在再搞这个事情,是好事,但比那时条件差了很多。所有这些剧目,能演的老演员恐怕少了许多。
传统戏目前的确有危机。演来演去就是老三出。拿程派来说,就是《锁麟囊》,《六月雪》、一出《春闺梦》还不是全的,原本是十二场,现在取消了很多过场戏。但头一场程先生当年有好些唱腔,表演,现在的演员很多都不会。刚才思再同志说,要老演员演出。拿我来说,我好多年没演戏了。我大概唱不了十年了。好久没唱的戏,前几年唱了一出《江油关》。本来是《大登殿》,后来临时改的,因为汪正华同志演不了了。那也是勉为其难。几年前录《荒山泪》,我都是先录音,后录像。让我到现场演,恐怕不行了。圆场,我还能走,可以说没问题,但气息不行了。再要唱,就跟不上了。录完以后我不满意,观众也不会满意。我那套服装是按程先生当年的样子做的,最后我决心送给张火丁了,我不可能再唱了。要让学生唱。毕竟年纪不对了,我今年七十六了,程先生逝世才五十四。台上的东西由不得人。所以看到王继珠老师的演出,非常高兴。真是非常难得,美。身上、脚底下都非常干净,一举一动就是那个身份,可以说现在找不出第二个。现在要不演,再过五年的话,就心有余力不足了。教学生可以,但学生毕竟实践不够。这回配戏的青年演员,大家都看见了,缺乏实践,一出来,腿不是腿,手不是手。站在舞台上,那是给观众看的,老演员吃的都是些什么苦,唱念做打都得下功夫。现在的年轻演员不行。老师也怕、家长也怕,翻个跟斗大家都紧张。这回演出,龙套愣是这边五个,那边三个。这也不能全怪学生,基础打得还不够。这样毕业了,到剧团怎么演戏。所以挖掘传统、继承传统这个工作,将来要多做。
于万增:这几年到上海来了几次,到上海演出感觉很好,环境、观众,都很好。这次上海东方电视台戏剧频道组织挖掘传统剧目,非常有意义。这个事情,其实北京应该来做。但还是上海先做了。
这次演的这个《孝感天》,我跟老先生学的。这几位老师都故去了,一个是黄定老师,一个是陈盛泰老师。当时学的时候,只是学了唱,因为我们小生只有在这出《孝感天》里唱反二黄,当时把这段唱学了,虽然当时没唱过,但唱腔唱法中很多东西都是很有用的。小生的声腔艺术,难度非常高。扮相不好不行,扮相好了出来呲哇乱叫也不行。小生的声腔艺术又不太被人重视。我到台湾去也是这样,挑剩下的学生学小生。可是小生真是缺不得。在戏曲,特别是在京剧中,他的人物表现手法,是别的行当不能代替的。现在有的年轻小生演员,有一点条件了,有嗓子了,能唱一段《叫关》,或《小宴》就是角了,让他配个《凤还巢》,手就没地方搁了。他要傍老生、旦角的戏非常多。其实傍一个老生戏、旦角戏,比我们自己唱一出要难得多。如果能把姜派小生的唱念——这个念,现在做的很不够,我听姜老师的录音,那是太流畅了。我一直想,应该怎样把小生的声腔艺术尽量提高一步,把这个声腔艺术尽量表现得美,让观众听了之后还想听。有时候我坐在底下看戏,出来一个小生,怪腔怪调,我都会脸红。所以我说这个工作非常有意义。现在是开了个头,以后如果有需要,我们一定是全力地支持。
李玉声(浙江省京昆剧院一级演员):我简单说三点。第一,我希望我们演员尊重红生这个行当。不是是个演员抹上红脸就是老爷。张嘴一念词就是老爷的话,一唱就是老爷的腔,不是。拿大刀都不会拿。我不敢提意见,提意见就是一大片。青龙刀有青龙刀的亮法,不是春秋刀。第二,希望演员,特别是中青年演员,要冷静。怎么冷静呢?不要以为电视一宣传一炒作,就是发展自己的流派了。要冷静,要扎扎实实地学,多问自己真学懂了嘛?真学懂,你真学会了?真学会,你真学深了嘛?真学深,你真学尽了嘛?成流派是水到渠成的事,不是找的。哪位大师是找出来的?没有。都是扎扎实实地练,练到终于成功之日,成一派。要冷静,别飘飘然。第三,一日三省吾身,我五岁就知道这句话,也知道它意思,这辈子没反省过自己。这次你们搭的平台,挖掘京剧传统剧目演出,这次我真的反省了。我问自己会多少出戏。我真学过一百多出戏,但还记住多少出?还能演多少出戏?这心里头还有几出戏?不瞒大家说,这出《白马坡》是我年轻时候演过的。我年轻时候只演过四出老爷戏。因为年轻,我不敢演。过了五十岁、六十岁,这次派我《白马坡》,真跟不会一样。翻剧本、背词,熟悉场面、身段,很多东西没处学去。我还得有个规范,所以说,这心里头,我没有几出戏。不能跟人家老先生比。老先生,“今晚您的《白马坡》”,“好!”一上去就非常精彩。我准备了一个多月,还拉了一个字。这就是又不演,又看不见,又受大环境影响想放弃不干,我十年不练功、不扎靠了。以前我自己也有飘飘然的过程,现在什么都不敢说了。我还敢说自己会 一百多出戏嘛?非常悲哀。
刘桂欣(北京京剧院一级演员):很多传统戏好多年不演,都忘了。前一段中央电视台让我把《滑油山》、《徐母骂曹》恢复起来,我就觉得传统戏有很大的空间。这次东方电视台搞这样的活动,让我很感动。我同意于万增老师的意见,我老觉得有力没处使去。任何一个行当,想演好,都不容易。对于传统的东西,我们要更细心地去体会。比方说,我个人以为,我是女的,但教我的老先生,很多是男的。现在很多老旦都成青衣了。所以我自己演戏,一是唱腔唱法,二是脚步,还有扮相,始终保持一个老太太的样儿。我就学我老师李多奎先生,保持这个传统。
张建国(中国京剧院三团团长、奚派传人):我觉得这次抢救传统剧目的活动,可以称得上是二十一世纪,京剧演员的第一件大事。而且,可以作为一项工作在将来保持下去,也会产生很大的影响。因为这些戏被挖掘出来以后,会成为经典剧目,而且会对将来产生影响。另外,从我们演员自身而言,很有意义,因为挖掘出来的戏都是骨子戏,传统戏中的经典,但不常演的。所以挖掘出来后,对我们演员会有很大影响。每出戏里面也包含着师承的问题。对教育不抓,怎么会有好戏传下去?我们剧团排戏,好多人在那儿没事干,现在缺的东西很多。现在剧团里能用上来排戏的,都是年轻人。但现在,很多戏校里分不出去的,留在学校里当老师,这是很大的问题。你这老师,有资格在这儿 当老师嘛?我想随着体制的改革,这种现象应该得到解决。谁来当老师?应该让有舞台经验,有真才实学的人来任教。这样才能教出好学生来。我再有一个建议,我们可以在全国范围内招标,这出戏谁能演谁来。这样可以通过注重一些地方小剧团来增大挖掘力度,也可以挖掘出一些小流派的剧目。
余雍和(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评委、原上海沪剧院艺术总监):我觉得这个活动很有意义,举办者很有远见。我看了四十多年戏,今天这样的戏很少看到。这个活动对我们沪剧肯定会产生影响,因为我们也面临挖掘传统剧目的问题。我们应该呼吁社会、文化管理部门来关注这个事情。我们这个会,如果开完就完了,我觉得很可惜,这也不是举办者的初衷。关键还是在于要进一步落实挖掘工作。
这几出戏,我看了以后有一个感觉,就是如果把这几个戏换成戏校的孩子演,恐怕不行。要吸引观众,很多老观众就是希望看到今天你们这个层次的演员的演出。这一台戏,没有这些演员,看什么?我们挖掘什么?但现在挖掘这些演员的艺术精髓,却又必须要有能继承的人,挖掘才有意义。所以我建议要呼吁文化主管领导来关心这个事情,要有成果。京剧的剧目太丰富,可挖掘的东西很多,所以谁来继承很重要。有什么好的办法让年轻人继承下去?这次演出,小小的学生配演,除了你们几位老师,其他班底演员实在不能看。当然这也不能怪学生,他们太年轻。但是领导要重视,对于年轻人的培养要抓紧。
艺术这个东西,实打实的,来不得假。当年建国同志来上海演出,我们白玉兰的评委都很看好,一下就评上了,根本不认识,也没什么活动。所以艺术还是要真功夫。
所以我觉得,东方台搞这个活动很有意义,但最终还是要让它有一个成果,就是真正能让这些东西传下去。应该想一些办法来推进这个事情,并由京剧而影响到其他剧种。
吴宗锡(上海曲艺家协会主席):看了两天戏,很感动,也很感慨。之所以感动,是觉得上海东方电视台戏剧频道、《上海戏剧》搞的这个活动非常有意义,使优秀的戏剧传统得到发扬。之所以很感慨,因为我是戏改干部出身,这样的会议,就像余雍和先生刚才说的那样,开过无数次,开始的时候都是轰轰烈烈,但过两天就渐渐淡下去了。今天我们又开这样的会议,又是这样的话题。余雍和先生说,要呼吁领导来重视。是的,但是对于我们戏剧工作者自身来说,还是尽可能,能做多少就做多少。所以这次东方台、《上海戏剧》组织这样的活动还是非常有意义的。做总比不做好。不要今天过了,过几天就哑了,那等于没做。至于说到来得及来不及,我看也得辩证地看。六十年代我们也说,要抢救啊,来不及了,到现在还是这么说。当然那时候可抢救的东西更好、更多,今天少了,可是我们多少还能抢到一些。这两天的戏看下来,应该说我们的京剧演员还是掌握着不少的传统剧目。所以这个事,我觉得应该做下去,应该把它系统化、长期化。也像东方电视台的《绝版赏析》一样,形成专门的栏目,固定地做下去。另一个,我们的视野要放开,要挖掘的不仅仅是剧目,也是在挖掘传统的艺术表演形式。不但是不演的剧目,有些虽然还在舞台上演的,但不同的表演流派、风格,都是我们的财富。同样一出剧目,为什么看不同的两个演员演,效果会不一样,那是因为其中的艺术含量不一样。
再一个,这两天的剧目,《孝感天》的确很长时间没看到,我很年轻的时候看过一次。但《哭灵牌》、《连营寨》,能演的还是不少。还有很多一般演员不能演的,我们不敢拿出来的剧目,我们应该进一步加大挖掘力度,多留意着这方面的剧目。而且在挖掘的过程中,思想应该再解放,很多传统剧目经过五、六十年代的戏改,不能说一点没有成绩,但也有很多副作用。许多东西改过头了。这一是演员受左的影响,另外也有很多演员在那个大环境下面,自己改了,比如《洪羊洞》。其实也是为了保存一点东西,老演员在当时不敢不改,现在的演员就跟着老演员演,和传统就有距离。在恢复传统上,我们应该摆脱这些束缚。所以,我希望各方面的专家能够群策群力,解放思想,把真正好的东西挖掘出来。年轻观众看到了好东西,才会喜欢。另外,我觉得现在观众口味也很难适应,众口难调确实是一个问题,但我们紧紧抓住传统挖掘、继承这个关键,是会吸引更多观众的。
我们就在我们这个范围内努力起来,京剧带个头,其他剧种也一起来做这个工作。大家 一起把这个事情做好。
任之初(上海资深记者):上海推出这台节目,很有特色,也很难得,而且做得很好。挖掘传统有个前提,就是搞这个事情的人,要喜欢、热爱这个事业。我们在座的柴俊为、张伟品等同志都是很痴迷这个事情的,还有我们的郭宇总监也是京剧演员出身,对京剧就有感情。其实,只有欣赏这门艺术,才能不以功利为目的。不喜欢,艺术上肯定搞不好。
现在很多人搞新编戏,唱腔一塌糊涂,怎么难听怎么唱,就显得是他们的创新。所以这就更显得我们这次活动难能可贵,使得京剧能够回到它原生状态,体现了京剧纯朴的本质。浮躁的心态是无法体会京剧艺术的奥妙的,凡欣赏真正的艺术,必须要能静得下来。我们搞这两台戏,能物色到这些演员很不容易。但在台上一搭配,问题就显示出来了,班底跟不上。还是刚才讲过的继承问题。继承不行,这个管理体制是要负责任的。
这次活动,我觉得不仅有欣赏价值,还有其学术价值,可以进行深入的研讨。《孝感天》这个戏,我没看过,我问了李蔷华老师,她也没看过。所以这个戏的抢救,就很有价值了。这个演出,难度很大,参加演出的青年许多东西都没见过,要重新学,真是难能可贵。而且恢复出来的东西,基本是按照原来面目,回到了京剧的原生状态。听《孝感天》,就是没有那种大喊大叫的感觉,能够静下来听戏,《白马坡》,曹操和关羽在一起,很对称,舞台调度非常好,和谐极了。把武圣的神武表现出来了。而且曹操不是小丑,和现在演《华容道》的曹操不一样,不是漫画式的,很具美感。所以在传统的继承和挖掘上,还是大有可为的。
张伟品(上海戏剧学院戏曲舞蹈分院教师):京剧剧目的流失,不是现在开始的。很久一个时期以来,我们对待传统的态度是粗暴简单的,是一种标签式的方式。刚才吴宗锡老师说的是他的亲身体会。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政府明令禁演的剧目现在统计不能算很多,但不明令禁止,却需要修改的还有一批,比如程派的《锁麟囊》。还有一些是要等待做出结论的,事实上都不能演。这样一来数量就比较可观了。
八十年代以后,传统戏的禁止与开放不是那么敏感了,但实际的状态,就是想开放也比较难了。同时,对于传统戏曲的观念产生了另一个偏差,就是对传统的认识从政治标签转向商业标签。原来是拿一个机械的标准往剧目上一套,贴上“反对农民起义”、“鬼戏”、“迷信”等等标签加以禁演,现在是把京剧本身作为一个标签随意乱贴。很久以来,所有比较正规的电视综合晚会,都有京剧节目,并不是因为照顾到“小众”的审美需求,而仅仅因为京剧是一个标签,代表了所谓“传统”。于是京剧本身越来越被肢解,新戏、改编戏甚至“京歌”,都被当成京剧的代表,进而成为传统艺术的代表,作为一个标签,堂而皇之取代了真正的传统。结果,是真正的传统戏、骨子老戏被挤出了舞台。
对于剧目的态度,很多人历来只是重视其文本。其实,剧目应该是文本和表演方式的统一,在京剧这样的舞台艺术样式中,表演模式在剧目中占有更大的比例。所以剧目流失并不仅仅是失去一出戏。这次演出的《孝感天》,不仅是小生唯一一出反二黄的戏。而且,由于这个戏中小生和旦角要合唱,两个小嗓的行当在一起唱,既要保持本行当的特点,又要区分角色性别。从表演实际来讲,以前都是男性演员,而且青衣也以阳刚喷薄为贵,综合这些因素,均衡解决,是一个很大的难题。目前京剧舞台上唱腔设计是一个严重问题,很多新戏的唱腔也搞合唱、重唱这些,但很多是取法以前的海派,搞五音连弹之类,取法乎下。
我曾经和许多朋友谈起,晚近京剧虽然整体下滑严重,但有两个行当的情况严峻,一个是小生,另一个,就是以于万曾老师的祖父筱翠花先生为代表的这一支旦角,于先生是看不到了,前几年看陈永玲,见过的没有不说好的,可惜后继乏人。
这次的演出,还有一个很值得赞赏的事情,就是格调问题。前面很多老师都谈到这次演出的戏能静下来看,这就是一个格调问题。王继珠老师的《扈家庄》,技术含量绝对不下于其他演出。但她每个下场,都是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拖泥带水,没有那种死乞白赖、故意造作,大气极了。李玉声老师的《白马坡》,趟马的时候,由静而动、由缓而急,干净不用讲了,关键是每个节奏变化的层次都清清楚楚,真是难能可贵。于万增老师这出《孝感天》,大家公认一个“静”字,就可以看出来。这是了不得的。昨天建国先生和中路的《白帝城》,建国先生的戏也是很早就看了,在当今几位头牌老生演员中,他的戏是很有看头的。关键的一点,是他从不矜才使气。奚派是一个流派特征很强的流派,建国先生的好处在于并不过分夸张流派特点,而是在把握演戏这个整体行为的前提下,展现流派的特点。这是很符合戏曲本质的。另外,我以前看他的演出,《连营寨
》是他唱得很多的一个戏,可能是锤炼多的原因吧,有许多熟极而流的地方。比如反西皮中出现了虚音,较之以前,增加了空灵感,我猜想可能和他现在经常接触余派、马派有关。中路的武生,规范、功夫是摆在那里的,更可贵的是,表演完全入戏,分不出哪是技、哪是戏,这个境界很难。能够达到这个境界,和中路长期以来一直不停的不计报酬、名利,不计待遇地从事舞台实践有极大关系。所以这回演出还带有极强的示范性。
传统戏的挖掘,对青年演员来说是一个考验,这一次,安平、赵群,都是临时汆锅。他们都是很成熟的演员,但这些戏也基本没有接触过。赵群唱张派,这次唱《孝感天》,风格和她平日有很大不同。但她第一能静得下来,同时在和万增老师的合作中,很好的把握自己位置,很是难得。青年演员在这样的演出中和这样的艺术家同台,只要用心,是可以有很大收益的。
最后还有一个传统戏上演的标准问题。很久以来,虽然政策是“三并举”,但对新编戏很宽容,舍得花钱,投资效益完全不考虑。然而传统戏的挖掘上演,却总是慎之又慎,从戏改时就形成的习惯,传统戏不修改不能上台。现在经常有观众提出要看一些冷戏。央视戏曲网站的论坛上经常有这样的提问。但主管部门和一些专家的答复,都是说冷戏可以挖掘,但必须经过修改、整理以后才能拿出来演。传统戏,像《孝感天》,都是经过前辈千锤百炼的东西,而且基本没有什么投资,总比从零开始的要有基础吧?不知道要怎样修改,才能符合标准。两相对照,很可以说明问题。
王涌石(上海京剧院一级编剧):我代表我个人讲两句。我觉得目前搞京剧,有两大难点。第一个,从剧目本身来讲,难度比较大,要求比较高。再一个,现在的这个生态环境,搞京剧,尤其搞传统剧目,非常难。所以这次活动很有意义。
在京剧院里,我跟奚中路比较谈得来,90年代中期以后一次聊天谈起,说京剧最大的缺点是什么,他说京剧最大的缺点就是难度太高。因为按照京剧的品格,你没有很深的功夫下去,体现不出艺术。这就需要从业者化很大的力气,投入很多时间到这戏曲当中来。这个现在对很多演员来说,很难做到。大家都在说,现在的青年演员,无论看的、学的、见的、演的,都不如以前。这就是现在很难出人才的重要原因。现在的戏校学生,也难怪他们,很多戏连见都没见过,怎么演得好戏。所以京剧整个的艺术水准有下降趋势。
我曾经问过张春华老师这样一个问题:“您认为现在的京剧在哪些地方是超过以前的京剧前辈的表演水平的?”他回答得非常客观,说只有两个地方,一是出手比过去丰富,二是高难度动作,比如三百六、七百二,这些。其他,都不如以前。这个话很有道理。
当年张春华老师在天津劝业场,总是等大楼关门以后在楼梯上练功,现在还有谁肯下这样的功夫?现在对于演员的培养,太急功近利。现在教戏,基础戏都不喜欢学,光市场化,教些叫座卖票的戏。按理说,像武生,《夜奔》、《探庄》都是必须学的,但现在都不学了。这个基础怎么能好?这两台戏下来,像于万曾先生的《孝感天》,以前我只知道这是小生唯一的一出反二黄戏,是看了这次演出以后,才明白里面的很多东西。唱、念、身段都很规范。可以说,全国找不出第二个来。所以我认为,现在我们必要强调京剧的规范问题。我认为京剧失传,剧目失传固然是一个很令人担忧的问题,更令人担忧的是规范没有了。所以我觉得我们这个活动,要挖掘传统剧目,应该在这方面多下点功夫,不能光关注剧目本身。最后,我希望这种抢救越早越好,越多越好。
和宝堂:中央领导同志历来都非常重视传统戏,他们唱传统戏,看传统戏,抢救传 统戏,意义非同寻常。前两年,中央领导同志特意到上海,希望上海把抢救、挖掘传统戏的工作重视起来。而我们的观众,包括上海观众也特别喜欢传统戏,喜欢正宗的骨子老戏。所谓的海派戏,话剧化的新京剧在全国,在上海也没有市场。所以我们的剧团也是以演出老戏为主,以老戏作为日常经营的资本。从这三个方面来说,我们这次演出传统戏是顺应党心、民心、艺术家之心和文化市场需求的英明之举。为什么我们的传统戏 得不到重视,如此抢救不力呢?显然,因为传统戏不能参赛,不能评奖,不能参加京剧节,不能列入精品工程,不能……,因为传统戏仅仅是为人民服务而已。北京前门的老车站剧社,是一批青年演员搞起来的,为的是把学到的传统戏进行实践和锻炼,他们以骨子老戏为号召,不但赢得了许多老观众的大力支持,而且赢得了北大、清华、广播学院等许多大学生的欢迎,甚至大学生已经成为老车站剧社的观众主体,这是多么可喜的现象啊!由于票价比较低,演员经常要自己垫钱,许多演员演出不要钱,许多观众情愿多给钱。有时演出没有赔钱,或者略有赢余,这些演员和青年观众就会激动不已,相拥而泣。在8个月的时间里,费贺楠(即费洋)、郭伟、常秋月、杨少鹏、宋昊宇、谭正岩、张立媛、康静、李小培、由奇、胡娜、许翠、赵海龙、辛晓鸣等许多青年演员都演出了自己喜欢演的戏。然而,这样的好事,也受到指责,甚至用服装道具的租金涨钱和硬卡的方式使他们的演出被迫中断,足见对传统戏的冷落,并不像我们想象得那么简单。这两年,有许多知名人士向北京的两大京剧院领导提出挖掘老戏的建议,他们说排一出新戏要几百万,没有任何票房价值,而恢复整理10出老戏也不过30万,可以赢得很 大的票房价值。连吴江同学也承认,给张建国排一出《油灯灯开花》赔了很多钱,没人看,排了一出《赵氏孤儿》没有花什么钱,每场最少赢得5万元的票房收入,如此泾渭分明的事情,有些人怎么就是算不过账来呢?在这方面,上海京剧院做得比较好,他们确实做到了两条腿走路,三并举,而东方电视台戏剧频道做得更好,他们与京剧院通力合作,多少年来,他们都注重传统戏曲的挖掘与弘扬,比如当年我们北京戏校“四小须生下江南”,首先得到你们戏剧频道的大力支持;比如我两次看到给熊明霞办专场,使她得到明显的进步,这次与老艺术家一起主演《乌龙院》,真是突飞猛进。尤其是《绝版赏析》这个栏目,堪称全国戏曲电视节目的精品,他们的贡献将在今后越来越受到观众的重视。这次演出挖掘传统戏又在全国开了一个好头,功德无量,我衷心预祝你们越办越好。
(摘自 《中国京剧》杂志 20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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