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纪念裘盛戎先生诞辰90周年”最后一场名家演唱会将要结束的时刻，裘芸女士引吭高歌了两曲鲜为人知的“神秘”唱段，这是裘盛戎晚年为《毛主席语录》谱曲编创的两段唱腔。无疑掀起了晚会的高潮，所有的观众都好奇而兴奋地睁大了双眼，凝神屏息，生怕错过一腔一韵、一字一音。可能是由于时代的差异和世事的变迁，激昂地唱腔和睿智幽默的《语录》产生了些许滑稽的效果，不断的掌声里总是裹挟着阵阵的笑声，身边还不时地传来：“真好玩！”、“太逗了”的开怀话语。而我看着裘芸脸上的凝重和认真，心在不断往下沉。抬头望着后幕裘盛戎先生的遗像，鼻翼一酸，眼泪夺眶而出，不能自已。就任由它噗涑涑地流吧！随着视线的渐渐模糊，耳畔响起《铫期》最后一幕悲怆的、撕肝裂胆的长叹：“罢了哇，罢了……忠良无辜被刀餐！……”
事先，从网上知道要演唱这两段《语录》，自然少不了一阵兴奋和期待。一个对裘派艺术痴情迷醉的人，当然不愿忽视每一个与之相关的故事。但闪念之间，我扪心自问：“裘盛戎为什么要编这两段《语录》唱腔呢？裘盛戎为什么要选择《语录》里这样两段来谱曲呢？”这一问就使我陷入了沉思，使我兴奋的心情顿然冷却了下来。我知道，那要追溯到一个事非颠倒、黑白不分的阴霾岁月。
记得汪曾祺先生的剧本《裘盛戎》里，有一段“文革”时期裘盛戎先生的独白，也许有文学的润色，但所反映的心境却应是真实的：
“……我才五十四岁，按说我还能再给你们唱十年。
可是，我要死了。 我是怎么死的？
我是闷死的，蹩的，是因为他们不让我唱戏，蹩死的。
不是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是整整五年呀。
我是一个演员哪！一个演员，不让他演戏，怎么活得下去呢？……”
如果说裘盛戎编创这两段唱是为了排忧解闷，怕只是肤浅的理解。裘盛戎是想为观众唱戏啊！他想重新登上舞台！以前的老戏不能唱了，现代戏也不让他唱了，《语录》总不会禁吧？就是能在联谊会、团拜会上清唱几句，他也心满意足了。裘盛戎太爱戏了，戏就是他的生命，没了观众没了舞台，他比死都痛苦。经过精心设计，不能有丝毫改动的《语录》被巧妙地化成了优美的唱腔。一段长一点，一段短一点，他为自己安排了返场的可能。为什么不选择毛主席诗词？为什么偏偏选择这两段《语录》？一段的主题是：敌人的批斗和迫害正是对自己正确的肯定，“真是太好了！”。这不正是隐喻着裘盛戎对造反派的质问、反抗，和对自己的那份坚持么？而另一段《语录》，则显示了裘盛戎仍对党充满了感念和信任。细细品来，两段唱腔决不是随意为之，而是用心良苦。裘盛戎强撑着病体，用最后的一缕心血把满腔的情、满腔的怨、满腔的恨、满腔的爱都化了进去。也许他想用这两段唱来慰济自己、来鼓励别人。他要唱，要再次登上舞台。我甚至眼前能清晰地浮现出他当刻的神态，边哼着《语录》，用手轻轻地挠着花白发茬的光头，肖瘦的脸上露出得意的憨笑的样子。他似乎看到了某种希望，又看到了眼前亲切的观众。
然而，历史并没有再给他任何机会。不久之后，他就在病痛和压抑的双重折磨之下与世长辞了。永远离开了他热爱的京剧艺术，他所热爱的舞台；离开了同样多病的妻子，离开了一群可爱的子女，离开了喜爱他的千千万万观众。
不，也许他并不曾离开我们。你听，现在舞台上传来的声音多么熟悉！裘芸女士今天的嗓子多痛快，多宏亮，简直就像她的先父一样啊！你看，裘盛戎不是正在她的身后朝舞台下的我们微笑着么？仿佛就像那次演完《牧虎关》一样，手里擎着倒满红酒的高脚杯，对台下说着：“谢谢大伙来捧场啦！辛苦您啦！我今年九十了，唱不动喽，让我闺女给大家助助兴吧，希望您多支持！我们裘家谢谢大伙儿了。今儿个我真的高兴啊！明天是中秋，我先干了这杯……”
当我被雷鸣般的掌声惊醒，裘芸女士正在深躬谢幕。我几乎要站起身子，用力拍红手掌。眩目的舞台灯光使我的脑海不断在梦幻与现实中游离，再次望一眼裘盛戎先生的遗像，心里默默地道声：
“我爱您！我爱您！我——爱——您”
本贴由裘迷于2005年9月19日19:59:08在〖中国京剧论坛〗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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