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剧目给我们的感觉是,一段戏里内容重复太多,比如几场戏的情节已经交待清楚了,还要有一大段唱腔把它复述一遍;对白中重复的句子太多,比如本来已经说明白了,还要故作不知地倒腾一阵;唱词中的重复词意太多,比如四个字已经明确表达了,还要再衬上两三个字甚至五六个字拉成一个长句。于是我们说呀,真罗嗦,我都明白了你还哼哼呀呀没完。可是后来,对剧情戏词全都稔熟于心了,并没有再觉得这种罗嗦是一种负担,每一次重复都使我们加深了戏文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的印象,生发轻松接受和深刻体会的感念。也有人以大学者的眼光看这些罗嗦,说应该像杂文大师那样把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掉。也有人以新人类的面孔对待这些罗嗦,说我们需要快节奏,喜欢摇滚难道你们没看出来吗?京剧再这样咿咿呀呀地要么灭亡要么向我们靠拢来争取我们。也有人以改革者的口吻教训说,现在知识都爆炸啦,要加大戏文的信息量。

京剧,就在这种挤压下挣扎着。就算它不挣扎,我们的认识也在挣扎。

直到再后来,人家编出新历史剧,比如曹杨,充分地阉割了那些罗嗦,充足地扩容提速,反复地播放演出,我当它是救星,反复地看新剧,那语句真是讲究哇,没有废话,字字推进,寓意又沉重,唱腔又富于变化,却怎么也找不到听戏的感觉来,听完一遍,就是弄不懂啥意思。我又不会听戏了。哈!认识又重归挣扎。

那新剧,要是看剧本肯定是好文章,要听么,就是济公的腰带——记(系)不住。不过看着眼熟,像什么来着?怎么跟人艺似的呀?这里哪位是屈原屈大夫?这就是那个“话剧加唱儿”啊,宝贝! 再看传统戏剧本,惊讶地发现,原来老戏是出奇的简炼。描写处肯于入微,叙述处舍得省略,寥寥数千文字就是一个剧本。其中还包括大量的“可有可无”的有。这岂不矛盾岂不魔鬼么?

看新剧没有戏感,虽然是因为布景过于花哨连个下场门儿都找不到,虽然字字玑珠值得逐字推敲,虽然人物的历史寓意深厚连罗贯中带郭沫若全融会在一块堆儿了,可就是没有戏感。听交响乐起,我以为是找来一班戏班子给它伴舞,京胡哪儿去了?没有丝竹之声就没有穿越深深历史沉幕的力量,古人不再凸现在面前;看豪华布景道具,也不知怎么地就想到了港台古装电视剧,生怕曹丞相会飞起来打人;看人物不从下场门下场,老担心他们猫在假山石后面到不了后台蹲着给累个好歹儿的。这都算不了什么,主要是他们嚷嚷了半天我只知道了意思却怎么也想不起一句台词。有这工夫看三国演义好不好?

一琢磨呀,敢情新老戏的艺理不同了啊。老戏吧,它是重复了几声,但那是让你轻松地接受他要表达的意思,有空您就深里思考思考,没空您接着听,保证能连上趟儿,过后您想起记住的词句,会大有感悟。听着不累,下回还来,是消遗是娱乐。人物性格的冲突中找到思想观念的冲突,这叫艺法高超。新剧呢,一半是声色,一半是论文。话这个多呀,现场分析吧,他后面的情节词句赶得挺紧,来不及消化;过后回味吧,啥也没记住,跟小学三年级学生听了一堂初二的课一样,连个分析的材料都没有。增容之后让人涨肚。听着胡勒巴涂的下次还有什么兴味再来?老三国戏不少吧,着重表现人物性格的极大反差和计谋的精奇巧妙,处处全是戏。新剧呢,非要掏出人物心术交锋这种只宜在书上表达而不宜在戏里表现的东西,费劲真不小。又不知怎么的了,在最后一场曹杨交心的那整场念白,让我想起了哈姆莱特,因为在老戏里没找到这样的场面;又想起了人物性格同样狂放的宋世杰,最后因被诬“包揽词讼”情受一顿大棒,说唱的也只那么几句,这才觉得听着真值呀。

洒家把戏比过国画,疏可跑马密不容针,飞白的笔划有气势,哎,这就是京剧词句罗嗦和情节断层的妙处。新剧增容后思想内容不停地灌输,怎么看怎么觉得跟刘宝瑞的画扇面似的,用墨全涂黑了,找人写金字儿,也就这么个出路吧。

本贴由牛皮大士于2001年9月17日23:08:34在〖中国相声艺术论坛〗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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