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谈他的自爱。民国以前不必谈,民国以后,北方有些军阀,固然也是捧唱戏的,可是给有名之角为难的地方很多,闹得丑声也很多,彼时的名角,也确有一二不自爱之人。所以有如此情形者,所不规则的军阀,大概大家还都知道,而这些军阀的部下,倚势凌人者更多,狐假虎威的气势,尤难对付。梅则对付得不错,他常说,命我唱戏,因为我是这行,当然非唱不可,且永是规规矩矩地唱。至于给钱与否,既然不能抵抗,也就满不介意。惟独他们要找我去,同他们吃吃喝喝、打麻将、叫妓女等等的事情去鬼混,就是杀了我,我也不干。因此所有的军阀,也没有逼迫他,大概也是因为他名气大,倘闹得天下皆知,于他们军阀,也不很利,所以他们有所顾忌。然梅之摒挡,也真不容易,此足见他自爱。
再谈他的气节。"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人以溥仪为傀儡,在东三省成立满洲国。在未成立之前,日本人即使中国人来找他,请他于满洲国成立之日去演几天戏,以志庆祝,戏价定可极力从优,安全绝对保险。他当然不去。如此交涉了几次,这个中国人说,你们梅府上,三辈都受过清朝的恩典,樊樊山先生他们且有"天子亲呼胖巧玲"等等的这些诗句,是人人知道。如今又成立新政府,你们自然应该前去庆祝,且此与演一次堂会戏,也没什么分别,有何不可去呢?梅回答得很好,他说:这话不应该这样说法,清朝已经让位,溥仪先生不过一个中国国民,倘他以中国国民的资格,庆寿演戏,我当然可以参加。如今他在敌人手下,另成立一国,是与我们的国家,立于敌对的地位,乃我国之仇,我怎么能够给仇人去演戏呢?该人又说,那么从前的恩惠就不算了?梅说:这话更不能说,若严格地说,清宫找戏界唱戏,一次给一次钱,也就是买卖性质,就说当差,像中堂尚书等或可说受过恩,当小差使的人多了,都算受恩吗2我们还不及当小差使的人,何所谓恩惠呢?该人无言,事遂作罢。过几个月,有苏俄教育部约梅兰芳前去演戏,所有条件都谈妥,预定前往苏俄之期,即满洲国成立之时,梅对我说,由北平往苏俄,势必经过满洲国,倘被他们强留住,演几天戏,是无法抵抗的。其实平平常常,演几天戏也算不了什么,但他们的名义,一定是庆贺满洲国,而日本人必借此大事宣传,这于我实在合不来,苏俄此行,只好作罢。后又经几次接洽,结果规定了所有配角等等20余人由北平乘火车,经东三省赴苏俄,兰芳则一人由上海乘苏俄轮船,直赴海参崴前往。这些情形,日本人当然尽知,然苏俄船在日本靠岸时,日本人对梅还开了一次欢迎会,这当然是日本人的手段,故意表示友好,然此却可见梅之气节。 还有一件,就是日寇时代,梅留须躲于香港。此事几乎人人知道,但其中较详细的经过,则知者甚少,亦可略谈几句。当日本未占北平之前,梅曾与我写信,请我到上海去住,他说北平怕不保险。我给他回信,说上海也不会安定。但他却认为上海有各国租界,在南京政府末迁移之前,他总认为上海是可靠的,所以毫无搬移的心思。迨政府往西一移,他才有移动之心。想追随政府,然政府尚无确定地点,未便移动。后政府决定设在重庆之后,他想去可就不容易了,一则交通已不方便,二则日本对他早已注意,想往重庆,恐怕是万不可能的事情了。日军初到上海,他尚可安居,后来日本势力伸展到租界之中,他看情形不好,才想迁往香港。未迁之前,有人同他说,日本对你向来非常友好,何必迁居呢?日本人说过,所有到日本去的中国人,日本社会呼他们的姓名,永远用和音(即日本音),从前只有对李鸿章,则有一部分人呼为中国音,此次梅兰芳到日本,则全国日本人,都呼为中国音。所以梅到美国去的时候,美国报纸中说梅兰芳是六万万人欢迎的名角,意思就是除中国人外,还有日本人一万万以上 (两件事情,倒确是有的),有这种情形,你可以不走。梅说:日本人对我自是很好,但对于我们的国,则太可恨了,有什么理由,不管国家,只管自己呢?所以他决定躲到了香港。自日本人占了北平,到日本投降,8年之中,我没有和他通过信,但因为小儿煐也逃到香港,就住在他家,约二三年之久,他们二人,常常商量同往重庆,但彼时虽然能去,而已不能畅通,有时路间,还要走一段。他当然很畏怯,迟延迟延,结果小儿煐自己先去,并商定由小儿到重庆,看情形替他布置,他再前去。结果越来越困难,致未去成。此他未去重庆,停留香港之实在情形有也。(全文完)(摘自《京剧谈往录三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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