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吴乔在他的《围炉诗话》中,因谈诗而及文,以为“文之词达,诗之词婉。《书》以道政事,故宜词达;《诗》以逆性情,故宜词婉”。进而以饭、酒与米之关系作喻,在他看来,饭和酒虽同出于米,但结果不同;而文因其“词达”则犹饭,诗因其“词婉”则如酒。即所谓“文喻之炊而为饭,诗喻之酿而为酒”云云。
这使我想到表演艺术,似乎也有可作比喻的对象。比如京剧,即当是酒;而话剧(传统的),以及影视剧等,则类于饭。
所以这样说,是可诉诸讨论的;首先是在形态上,饭之于米,基本未变形,仍是颗粒状;酒不然,是由固体酿造而成为液体,形,在加工过程中,变了。这是从存在状态上讲。
其次是在功用上,饭是充饥的:“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饿得慌”;酒,又不同,是饮亦可,不饮亦可,并无大碍。这是就需要而言。正因为饭人人都要吃,所以,饭,人人都会吃;酒,则并非人人都会喝,当然,这与酒并非人人都要喝有关。故此,这里又有会与不会的不同。此是就能力而言。
由以上来看,是因变形之与否,而带来了需要的不同;又由需要的不同,而导致了能力的差异。
就话剧及影视剧说,简而言之;是它们不曾变形,即于舞台上,更不要说在银幕、荧屏里,其所表现的,大致不出为生活原态之展示;其次,是在反映生活思想等方面,与现代人尤为贴近,为大众所需要,可解精神生活之饥;再次,因未变形,便在艺术形式上,不构成审美障碍,人们一般都能看得懂(显然,其性状大体与饭相类)。
再说京剧,在艺术形态上,京剧是写意虚拟的,此之谓,即是不求生活之真:具体来讲,则是对生活原态的抽象、变形,从而提炼、“酿造”出一系列程式化的舞台词汇,具表演、服饰、舞台环境等等,俱俨然为“酒”而非“饭”了。
在功用上,京剧从它诞生的那一天起,就似乎多半是供人消遣的,客观地说,其对现实的隔膜,以至于无用,也确是事实,而难以成为一碗“果”人们精神之“腹”的“饭”。不过,话还得说回来,有了“饭饱”,也不当排斥“酒足”;“有闲”也并不为过,相反,它是人类进步的结果,没有吃饱了“饭”没事干的“闲人”,还生不出艺术,哲学这类玩意呢!周作人把“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称作生活中“无用的装点”。在我看来,还是让京剧低调一点,做一杯“无用的装点”的“酒”的为好。
在接受差异上,大多数人看(听)不懂京剧,其关键,倒不在戏的内容故事,而是在形式表现,西皮、二黄、拨子、夜深沉的版式和唱腔,听听这些个版式的名字就优雅,马连良、梅兰芳、荀慧生、袁世海、李少春等的黑胶碟(唱片),先不说其收藏价值,光听那留声机的唱针在古老的黑唱片发出的杂音,就透着韵味十足;什么角色行当、京白韵白、起霸走边,让人莫名其妙;此还是表层的,更不要说内中之蕴涵:一字一腔里面的意味、韵致,抬手投足之间的气象、境界,就越发不明究底了。梅兰芳先生的表演特点,就被归入世界三大表演体系中,不得不说这是咱民族的骄傲。
一个京剧表演艺术家曾说过:“要能看懂京戏、昆曲,能听懂戏文,需要阅读大量的诗词,古典小说和古代故事、传说、甚至野史……”这说明京戏需要浓厚的文化底蕴。明摆着,比较起话剧及影视剧来,京剧,确是不那么好(容易)看的;酒呢,也不像吃饭那样来得容易。不过,唯其如此,京剧、酒,也才有了价值。换言之,京剧与酒的那点味道,也正在它们的那点欣赏、品尝的不易上。所以,酒能过瘾:京剧自不例外,中央电视台戏曲频道,有个节目叫“过把瘾”嘛,倒没听谁说过“吃饭过瘾”的:说“话剧、影视剧过瘾”,似也不大沾边。只是,究竟是“酒”,即非谁都能喝,总归不妥。于是,有好心人,便在京剧这杯“酒”里兑水,力图稀释之而有所助益。结果呢,不喝酒的还是不喝,喝的呢,又因酒之味薄也就不再光顾了。
酒,从来没有要求人人都能饮,京剧,既然是“酒”,大可不必期望人人都会喝:于能喝者,则理应让他们喝得尽兴、饮得痛快。于京剧,如论此定位和认同,我们的心态是否能平常一些,抑或更自信些呢?

(摘自 《广西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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