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学者柳治微有句名言:"西方立国在宗教,东方立国在人伦。"这句话非常容易理解又非常不容易解释清楚。我以为,所谓"东方立国在人伦",还需要加一个注脚,就是东方的人伦是具有宗教色彩的人伦。
东方的人伦是以中国儒家思想为基础的、儒家思想在中国发展成为儒教思想这一字之差,我们又可以写一部大书来论述。我只能用最肤浅简中的话来表述,儒家思想是实用哲学,它确立了一套人与人之间的基本伦理道德规范,就是"三纲五常";儒教思想则是一种准宗教思想,是在儒家思想里溶入一种近乎宗教的感情,使儒家思想军那套伦理道德规范无限崇高化,创造出一种超伦理道德规范。儒教思想就不再限于只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把大地鬼神都纳入这种超伦理道德规范中。这样,自然的神秘,人生的无常,已身的苦恼,社会的莫测,人所承受的来自自然与社会的双重压迫都被置于儒教思想范围内得到解释。民众在儒教思想里找到永恒感与庇护感。而这种永恒感与庇护感在西方,人们通常是从宗教里获得,中国人则通过接受儒教思想就可以得到。这也不过就是殊途同归而已。
在中国,作为大传统的儒家思想,一直是在知识阶层的小圈子里流传,《论语》《孟子》等儒家思想著作绝不是普及读物,我们如果认真追究起来,恐怕在知识阶层都未必是人人通读过的。我使用的"知识阶层"一词,按科举时代的情况,秀才以上可以算是中国的"知识阶层"。事实上秀才们的总体水平并不足以成为真正的知识阶层,以不通秀才为嘲笑对象的笑话和笔记数不胜数。至于中国一般民众,他们都能知道《论语》《孟子》这些儒家经典的大名,但不要说翻看,恐怕许多人连书的样子也没见过。这一情况很像马克思著作在中国的传播,一个成年中国人,几乎无人不知马克思,而且总能引出他的几句话;但要说中国人人都读过马克思的书,恐怕稍有理智的人就不会承认这种判断。通过原文读马克思著作的中国人就更是聊聊无儿了。
儒教思想就不同了,它成为中国民众日常所不可离开的精神信仰。我举例来把儒家思想和儒教思想作出比较。譬如"孝"。
儒家思想里的"孝",如《论语》中记:
子游问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
又:
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又: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 义。"
这些干巴巴的说教,到了体现儒教思想的《孝经》一类著作就不同了。《孝经》也不是直接传播到民间的,但它的传播手段很多,譬如鲁迅激烈批判过《二十四孝图》,这种绘图通俗读物在中国却广为流传。鲁迅说:
我所收得的最先的画图本子,是一位长辈的赠品:《二十四孝图》。这虽然不过薄薄的一本书,但是下图上说,鬼少人多,又为我一人所独有,使我高兴极了。那里面的故事,似乎是谁都知道的;便是不识字的人,例如阿长,也只要一看图画便能够滔滔地讲出这一段的事迹。(《二十四孝图》)
我们随便举《二十四孝图》里的一个故事,如"黄香扇枕",说东汉孝子黄香小时,夏天怕蚊虫叮咬其父,整夜为父在床前扇扇,冬天则先用自己的身体去暖父亲的被褥。中国儿童的识字课本《三字经》里也有此故事,说,"香九龄,能温席"。假如黄香这个孩子完全出于自己天真诚挚之情而如此,我想谁都会被他感动吧。儒教思想就专会捕捉人们的这种感动而作文章,他们会把这种能启发人们感动的故事加以绘声绘色的描述,要求人们感动而再感动。由此确立"孝"的榜样,继而把黄香的行为解释成黄香是先知有"孝"才有此作为。另一方面,他们还与"孝"的榜样相对地树立"不孝"的典型,"不孝"者的结局则常是为天地所谴,如遭雷火烧死等。这比孔子说的人要和犬马有所区别就更具威慑力。
如果我们从广义来看,儒教思想在中国成为事实上的带有被大众接受并遵守的行为规范的教育系统。那度,说儒教思想就是中国的宗教,这也并不错。可是,我们现在使用的"宗教"这一概念是指西方定义的宗教。所以我说儒教思想只好被看作是一种准宗教思想。另外,儒教在宗教形式上,也不像西方宗教一样完备。中国文化里的所谓"三教合一",在大传统里的表现和在小传统里的表现非常不同。在小传统里,佛教和道教实际都只是对于儒教宗教形式不足而予以的补充。典型的例子,如佛教的孟兰盆节在民间习俗中演变成以祭祀祖先为核心。道教的《太上感应篇》则基本就是以儒教道德标准来判断所谓善行恶行,如"诽谤圣贤,侵凌道德","男不忠良,女不柔顺","无行于妻子,失礼于舅姑"。
作为中国宗教的儒教思想的传播手段,常见的是,在儿童读物与识字课本里加入超伦理道德规范的内容,即把超伦理道德内容引入教育,当作知识来传授,当作历史来流传。(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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