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中国京剧院二团访港折子戏
杨明
李胜素戏路堪虞
「大保国 探皇陵 二进宫」乃一出京剧老生、铜锤、青衣三角杠鼎的硬牌唱工骨子老戏;亦是一出京剧科班为老生、铜锤、青衣学艺者开蒙扎根基的必修戏码,传唱百年脍灸人口。
那日开场「大保国」,见李胜素于「小开门」曲牌中出场,脚底下尺寸太快,走步轻飘压不住台面,亳无皇廷女后气派;听其嗓,本钱上佳,尤其低音宽亮;听其唱,大套青衣老腔并非轻车熟路、未能信手拈来,说不上有何不合适的地方,也听不到哪一段或哪一句真正令人「解气」。唱了一晚上,几处喝彩的地方,皆为台下知音出于礼貌、应酬她的高音嫌偏窄之翻高拖腔而已。
看一个好角儿演戏,最忌说不上好坏、令观者不置可否。
李胜素自进入中国京剧院,台上放弃本工擅长花衫兼刀马之「廉锦枫」「穆柯寨」「霸王别姬」「红线盗盒」「贵妃醉酒」。剧目一味重踏杜近芳旧路:白蛇、谢瑶环;专为于魁智「跨刀」:林娘子、岳夫人;今日以「梅派花衫兼刀马」应工「王(瑶卿)派唱工大青衣」之李艳妃,似乎戏路走向亦不对工,如此走下去,前景堪虞矣。
杨燕毅夕阳之声
看官皆知,「大保国 探皇陵 二进宫」最累工者,为铜锤应工之徐延昭,一晚上连串三出,行家谓之「大、 探、 二」也!那日听杨燕毅,裘派韵味中透出一股金派骨格,可谓铜锤佳唱。唯见杨氏之嗓子(气力)唱来并不富裕,竟管胸藏「小蜜蜂」也难补夕阳之声、逢翻高拖腔皆呈勉强颓势,当年北京风雷京剧团时期铁嗓雄风己是昨夜星辰矣。
于魁智「行头」不妥
于魁智是近十年海峡两岸三地当令红角儿,几乎年年南下,因其艺品纯正,已在香港菊坛内外行极有口碑人缘,亦是笔者为文唱好的正派「角儿」。
这次南下打炮「大、 探、 二」杨波,「行头」穿戴之传统格局是一件绿色亮缎散龙海水蟒到底,附合角色「官卑职小」之书文戏理。
1、「大保国」穿白蟒。杨波身穿白蟒,乃前辈某次演出因衣箱未带绿蟒,只好勉强穿白蟒充数,原本名伶「将就」之错,竟为后人争相仿作。令笔者感觉不妥之处在于,白蟒正身下摆并非传统衣箱上白蟒的散龙海水图案;而是在大片银线之上压绣三大堆三角形海水浪尖。一路看戏一路琢磨,这身白蟒海水图案好眼熟——好似——李少春「满江红」岳飞身上的那一件「私房」样式,漂亮之中显出岳元帅之英武气质,十分合适;今见于魁智穿在传统骨子老戏「小文官」杨波身上并不合适。
2、「探皇陵」穿紫酱色软面改良蟒。见于魁智将李少春演「将相和」马派风格的软面改良蟒,穿在杨波身上,
扮相全错!此时杨波若要讲究角儿换行头,唯有选用传统衣箱上秋香色(古铜)亮缎蟒,其它皆不可穿。
3、「二进宫」穿绿色亮缎散龙海水蟒。见于魁智唱了一晚上杨波,直至末尾「二进宫」,才找准了角色传统扮
相,心中暗呼:这样才对啦!台上原业归宗;台下观者心舒。
张威扮相欠妥
这次「大、 探、 二」戏中小角色「杨四郎」之扮相也见不妥之处:前面「探皇陵」身穿软靠,头载扎巾盔,腰挂宝剑,不错!附合誓保皇陵之武将子弟兵打扮;后面「二进宫」再上,还是这身武将打扮则欠妥!此时戏台上情节是:前朝保皇党进入深宫禁地,与已遭废置之前朝皇后密谋复辟。杨四郎以随从身份同行,这身腰挂宝剑武将打扮,犯大忌!一行三人只怕远在午门以外已被截止——行藏外露,通不过宫廷近卫军之保安检查,这出「二进宫」之后的情节也不会存在了!
因此,戏演至「二进宫」杨四郎的扮相应该改换:身穿玉蓝色小生花褶子;头载黑色金线花边武生巾、加红火焰、挂红穗子。
此时台上排场路数应该这样演:杨四郎双手接过铜锤唱二黄散板上句“铜锤一举双环断……”,场面起「凤点头」,徐小姐拔剑与四郎「双过河」、两人架住「反推磨」回原地,徐小姐接唱二黄散板下句“你是何人击宫墙……”
这套小角色的舞台关目,是咱们京剧骨子老戏百年定型之传统程序,应与承传之,开拓文革后出世戏曲艺员之传统视野,中国京剧院京责无旁贷。
张威是北京艺坛尚未归入专一流派的小生,个子、扮相、嗓子均属上乘,唯短缺舞台演出历炼,上次随于魁智来港,「杨家将」与「九江口」扮两个「小皇」;今次随于魁智来港,「大、
探、 二」之「杨四郎」与「花田错」之「汴稽」,可谓良才未展、抱屈待时也!
生净「喜神」皆抱错
「二进宫」演至返尾,李艳妃唱:“皇儿托付小姐抱。”徐小姐唱:“双手付与老年高。”徐延昭唱:“用手接过大明后。”见杨燕毅右手单抓「喜神」,顺手靠往左臂铜锤杆之上,杨波唱:“用手接过龙一条”见于魁智右手单抓「喜神」,顺手靠往左臂牙笏之上,当年笔者坐科学艺时候曾在南方老伶工许紫云(青衣)洪益奎(铜锤)李兰英(老生)传授「大、
探、 二」演杨四郎,戏排至此,两位大人皆犯同样毛病,曾见三位前辈在现场象四位同窗——张文华、李天锡、文耀华、张皋反复告诫示范:「别当手里是「切末」导具,这么单手抓,非常别扭!不合适!接递「喜神」,必须先将铜锤与牙笏「倒手」至右边、空出左手前臂由下向上承接,「喜神」该横躺左臂之上,由左手掌向上控住「喜神」双脚才对。回去问问你妈,怀中孩子应该怎么个抱法!?假戏咱们也要真做。」
前辈讲究戏工学问认真执着,令我等同窗无不心服口服!
京胡刻工火气
梨园行家皆知京剧「大保国 探皇陵 二进宫」不但是老生、铜锤、青衣三行唱工开蒙必修戏;也是一出考验京胡功力及艺品的累工戏,难点有三:
1、究一把京胡艺通生、净、旦三个活路,一人到底一脚踢;
2、手上功力始终「四六劲、一工范」,尺寸稳健、不温不火:
3、制腔格局正宗传统,包垫托腔不夺不抢,不沾花哨过门;
听这次中国京剧院拉「大保国 探皇陵 二进宫」的两把胡琴,李亦平(青衣)不温不火 规距大派;赵建华(生净)拉于魁智几大段,开板起弓即见刻工手技,演员尚未开口,胡琴抢先啃好要彩,锋头嫌过。这种先声夺人的「样板戏」演奏风格(劲头)与正宗传统骨子老戏,气氛不对,大熬风景!
挑剔的是台上演戏细微小节,讲究的是中华文化书文戏理。
「花田错」无体统
「花田错」亦名「花田八错」。舞台上的主角「花旦」扮丫环春兰,为成全主人小姐刘玉燕婚嫁聘娶好事,因错就错、错中套错,诡言串梭于情节繁复、喧哗搅闹之中,演尽世俗人文形态之荒唐怪趣,令台下看官由头笑至尾。以内行之见,「花田错」必须有头有尾地演全「八错」(八刻钟二小时)方为故事全豹;至少也要演至「四错」(四刻钟一小时)方令台下明白情节因由,这是一出「小题目大文章」之「花旦」重头戏码,原本是京剧常见常演的轻松喜悦闹剧;亦是挑班「花旦」必备拿手的「做工」戏也。
笔者当年坐科得前辈伶工王福卿、张佩秋及杨玉华先生传授「花田错」,艺术源流均系京剧早期前辈伶工北派筱翠花(于连泉)、白牡丹(荀慧生)、朱琴心;南派小杨月楼、冯子和、绿牡丹(黄玉麟)为流派依归;回顾之后所见南北梨园两代「花旦」挑班者毛世来、宋德珠、杨玉华、陈永玲、许翰英、虞俊芳、毕谷云;坤伶李玉茹、吴素秋、戴绮霞、毛剑秋、赵燕侠、关肃霜、李薇华、陈瑶华、小王玉蓉、小毛剑秋、张正芳、陆正红皆以「花田八错」擅长叫座。
戏里花旦春兰一场紧过一场地跑上跑下,大卖「花旦台步」功夫,脚下能「踏跷」者贵为极品;戏里一段接一段的「流水跺板」讲究字字玑珠,唱出莺燕欢歌之畅快;尤其好看是「绣楼赶工制鞋」那场戏,由花旦之搓麻线、纳鞋底一整套源自世俗生活的艺术关目,将古代闺秀仕女之人生姿态演绎发挥至极致,这是极见「花旦做工」的戏宝,与另一出「拾玉镯」之哄鸡、穿针、绣花同为京剧花旦名牌戏,美玉双璧也!中国菊坛文革之后偶尔可见「拾玉镯」,然而「花田八错」则冷落不见人动,几至失传。
这次中京院二团访港贴出青年花旦管波之「花田错·写扇」。戏一开场,即见小生在花田会上卖画,接着即上花旦与小姐,台上演出仅见花旦取扇与小姐下场,店主上请小生下场,落幕了!前缺刘员外家居草堂,吩咐丫环春兰陪同小姐花田赴会游春;小生吊场,才子困旅中、店主催租,无奈花田设画棚卖画。尾缺老仆奉命往花田画棚,请小生不遇,错请画棚等候的周通。此为「花田八错」之第一错「花田写扇,错请小霸王周通」也!
戏中原有「八错」,连「一错」也未见,何谓「花田错」?老戏迷莫明其妙,新看客不知所谓,如此置办传统戏成何体统!难怪现场一位广东上海佬不满批评说:「咳,啥个叫花田错?一错也勿做、乜都冇,鸡爪一件也!」
那日见管波之春兰,一身上下之裙袄、坎肩、腰巾、手绢全都大红色。地方戏曲越、粤、黄梅、歌仔戏台上,时兴这类「套装」行头。若论咱们京剧之讲究则犯忌:靠色!俗气!
那日见管波之春兰,上场即由幕后飘然搬出一个半短坐位,供小姐坐在台口;取扇下场之前,又如提拎小鸡似的将坐位拿回后台。姑且不论台上这个「坐位」来之何处?花田盛会人山人海何容小姐安坐?但见她双手一夹随意转身提下,令绸缎椅披围成的「坐位」背面木椅支架完全「穿绑」令台下看得一清二楚。台上小节毫不讲究!
笔者想起当年杨玉华先生为我等排「花田八错」,曾经如此讲解说:「在花田写扇这场戏,让小姐坐在台口太死板,不像逛会游春,最好不坐,自由活泛,与小生对眼神、春兰扯眼线也好做戏;如果要让小姐坐下,花旦也该由小生的画桌侧旁,搬过一把跨椅,下场之前搬回原处,这样处理才合情理。」
正是:小地方大讲究,艺品高下个中见。
「打渔」不「杀家」缺半出
京剧看客皆知「打渔杀家」乃是一出看重「生旦」好角加「丑角」好佬之艺术火候的「对工」戏。当年菊坛生旦双头牌阵容,皆以「打渔杀家」为合作应酬戏码,尤以生行麒、马、谭、余、杨与旦行梅、程、荀、尚、张之合作脍灸人口、贵为梨园百年楷模。「打渔杀家」也是近年海内外京剧舞台上,一出少见的冷门戏。
这次中京院二团贴出于魁智(生)、李胜素(旦)、郑岩(丑)三位皆为当行里手,外加净行好角杨燕毅配「硬里子」倪荣,阵容可谓整齐硬朗、一时之选!但见台上演出尚有「小地方」不「地道」:
1、头场停船:旦角桂英应坐在船尾后舱,下场门口一张背椅;
2、二场唱上:场面起「小锣跺头」应夹小铙其中齐奏;
尤其费解,好好的一出传统骨子老戏,缘何只「打渔」不「杀家」?这样缺半出有违传统格局与派戏常理,大熬风景!笔者之见,与其「打渔」不「杀家」唱半截戏,不如舍去前面开锣那段隔靴抓痒、不着皮肉的「花田错」!如今弄成两出皆不讨好,两败俱伤,何苦来哉!
中场休息台下熟客相逢纷纷感慨曰:看看台上来自天子脚下之皇城班霸,竟能把一出出完整传统剧目应有之「排场」与「桥段」生硬地任意折卸,弄成一件件残缺不全、戏不成戏之「戏」,一次次拿到香港奉献海外观众,见此不堪状况逾演逾烈,贵为国萃之京剧前景,怎不令人堪虞!
「坐寨盗马」袁派真传
杨赤之「坐寨盗马」,是该次中京院二团访港戏码之中最好、无瑕的一出,乃笔者两天观剧唯一无可挑剔的一出。
1、演员当造。
一九八二年仲夏在汉口曾听已故京剧大师袁世海先生介绍,刚刚收入门墙的弟子、山东大连京剧团杨赤之从艺道路。他是先学武净(幼功扎实)能唱「火烧余洪」;倒仓后有嗓,归架子(武底子好身上自然边式)能唱「李逵探母」;立雪袁门,艺归袁派,唱念长足之进,乃内地菊坛京剧净行「架子、铜锤」皆能之「两门抱」佼佼者,袁氏视其为心仪传人。
2、戏路规矩。
众所周知「坐寨盗马」乃京剧净行之传统骨子老戏。该剧前面有大段西皮唱工,后面有两场「走边」加「趟马」,承传百年己形成一整套定型之艺术排场与关目,由净行早期的前辈三大杰——金少山、郝寿臣、候喜瑞延至近代的两大流派代表——裘盛戎与袁世海,他们不论哪位所演「坐寨盗马」,万变不离其宗,所谓规距方圆也。
今日见杨赤之「坐寨盗马」戏路尊循传统格局,乃近年中国菊坛劲吹「贪大求洋、无戏不改」邪风中之可贵现象,台下行家纷纷赞叹曰:规距!传统戏就该这样原汁原味!难得一见的好戏也!
3、袁派真传。
这次看杨赤「坐寨盗马」之扮相行头、唱念韵味、身段格式均十分讲究地道,看得出这出戏是袁先生把手传授的,系袁老「文革」后整理的路数。比他前次来港之「九江口」完美!
同座观剧的戏迷朋友问:「同样师父教的,为何水准不一?」 笔者解曰:以艺术角度看,「坐寨盗马」是骨子老戏,单卖花脸一个人,只要演员本钱够、师承戏路上乘,决不会错!「九江口」是袁先生艺术巅峰「老戏新排」,戏中融化了许多「麒派」玩艺与南派锣鼓技法,大师级匠心巨制,传到杨赤身上,有了技巧关目,艺术火候不够,尚待时日方臻袁派正果。以全剧角度看,「九江口」之华云龙力鼎半壁山河,同台武小生稍软一点,戏必逊色;场面鼓佬亦要通透南派麒艺,手劲稍软,戏必逊色。事关全盘非杨赤个人可以把握。
梨园讲究师承经道,杨赤堪慰袁大师九天英灵矣!
「二堂舍子」难讨巧
「二堂舍子」台上老生、青衣与娃娃生之间反复问答单一情节,「白口」多过唱工关目。既是老生、青衣科班开蒙之基础;亦是老生、青衣双头牌同台之对工。当年梨园老生之麒、马、谭、余、杨相逢青衣之梅、程、荀、尚、黄,必贴「二堂舍子」,之后凡见名牌老生、青衣双挑梁者,常贴「二堂舍子」。
这次见于魁智与李胜素合作「二堂舍子」,成绩平平而已。虽说两位艺员乃当代公认之流派再传,毕竟舞台历炼与艺术火候,未臻历代前辈鲁殿灵光之泼墨写意山水画境界。此乃「二堂舍子」戏瘟难讨巧之谓也!
1、切莫小量娃娃生。
那日看「二堂舍子」台上扮沉香与秋儿之念白不挂味、难提神,始终感觉戏往下塌!回味当年观看梅兰芳与周信芳两位大师之「二堂舍子」,沉香乃余派老生梅葆玥、秋儿是梅门弟子陈正薇,两个娃娃生归行应工,并非随意找两个「小个子」扮上去顶事的,自然为戏生色。此乃戏台上大小角色并重讲究之「一棵菜」也!
2、王桂英跪步何须脱帔?
「二堂舍子」戏尾例有传统关目:刘彦昌拉王桂英一排跪步下场。有一帧当年周信芳拉梅兰芳跪步下场戏照,记志了两位艺术大师之舞台动态神彩。
那日见李胜素之王桂英二次上场己脱下团花外帔,身上仅着一件垫折子,腰里还绑住一付涤子,想她原工「刀马旦」,正当壮年,仅为戏中跪步下场,何须作此「赤膊上阵」之状?
常言道,艺品高尚取法上乎。今日菊坛现状相比梨园祖师爷那一代,当初梅兰芳大师之舞台暮年夕照之华彩满天,均系笔者心中可忆不可及之昨日黄花、氍毹梦痕也------
写于2004年11月21日赴上海中国京剧节前夕
本贴由青松树于2005年3月07日17:35:37在〖中国京剧论坛〗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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