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保存国粹,又想吸引更多的现代人,面对这样一个两难,她希望她的观众能懂得《贵妃醉酒》,懂得京剧,也懂得她,一个21世纪年轻的京剧青衣的执着、矛盾、快乐和委屈。
从梅兰芳到丁晓君,一代代京剧青衣有不同的热闹、寂寞和悲喜。
梅兰芳那一代,他的敌人是战乱,是政治,是家国仇恨。筱燕秋那一代,她的敌人是命运无情,时运不济。而丁晓君这一代,看不见的敌人是时代,是岁月流转中大众视线的远离。在喧闹的21世纪,京剧的舞台显得冷清而寂寞。一代代青衣,相同的,是对京剧舞台的疯魔和迷恋。
清越的京胡声凌空而起,锣鼓铿锵。她站在幕布后,凝视着琴师,流水样唱出“祥云冉冉波罗天,离却了众香国遍历大千诸世界,好一似轻烟过眼……”世界仿佛一下安静下来,鸦雀无声,只有她的唱腔清越嘹亮。她缓步出来,目光迷离,仿佛踩着云端降入舞台。
那一瞬间,她不再是生在20世纪80年代的一个女孩,也不叫丁晓君,她的名字是天女,是落入凡间的一个仙女。周遭一切,绚丽的灯光,穿着时尚的观众,偶尔响起的手机铃声,那所有代表这个时代的一切都消失了,她心静如水,飘渺而来,轻盈离去。直到掌声响起,她才醒过来,知道自己不是天女,是一个参加京剧比赛的北京战友京剧团演员。
天女身上所穿的戏服图案,是她和服装师细细揣摩,最后定下来的清雅的莲花,天女的所有小配饰都是她和一个老师一起跑遍北京大街小巷淘回来的,为了让天女飘逸起来,她和她的合作者们几乎穷尽了所有办法。
而这一次,她获得了2005年CCTV第五届青年京剧演员电视大赛青衣组银奖和“观众最喜爱的演员奖”。
2006年春节,她再次以《天女散花》节目,参加了2006央视春节戏曲晚会。被网上票友评价“造型俊美,气质隽永,长袖翻飞,舞姿曼妙”。
不疯魔不成活
她穿着崭新的军装,斜挎着一个活泼的ESPRIT的包包,身上散发着兰蔻奇迹香水的淡淡香味。她爱听流行歌,爱看音乐剧,和其他女孩一样,怕胖,爱上网。只是,她声音清脆,偶尔会不经意地现出柔媚的兰花指,这才会提醒你,她选择了一条和其他现代女孩不同的路。
她11岁开始学京剧。开始不过是因为有好嗓子,想学唱歌。不料,京剧的舞台是个巨大的磁场,有无穷的魔力,进去了,就再也不想出来。更何况,她的成长阶段中遇到的,都是对京剧迷恋到疯魔的老师。在辽宁省艺术学校,一个叫李国粹的老师一直教她,她是梅兰芳先生的弟子,一个钟情京剧到痴迷程度的青衣。
丁晓君的偶像,是梅兰芳的大弟子杜近芳。而72岁的杜近芳,更是个戏痴。现实生活中,她跟人说话都像足在舞台上唱戏,眼神、动作、语调,都足舞台式的。她甚至分不清舞台和生活。她的生活简单到极点,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京剧。
参加京剧大赛之前,丁晓君塑造一个人物,只注意眼神、姿态和声音。但杜近芳不指点她这些,她跟她讲对人物的理解。她说天女是心静如水的,她眼神飘渺,远离一切世俗。丁晓君懂了,因为在她眼里,一代代最优秀的青衣就是这样的:她们的眼神在庸常的现实生活中是迷离飘忽的,在舞台的灯光下,才是闪亮的。
“只要你爱上京剧,你肯定就跑不了。”这是她的总结。电视连续剧《青衣》里的几代青衣也活在现实当中,除却命运的大悲大喜,一朝与京剧结缘,生命就永远与之纠缠在一起的情节,就是丁晓君所认识的前辈们的写照。
比如张火丁,那也是一个执着的青衣,瘦瘦的身体,却能唱出魔力非凡,堪比男旦的声音。
比如李维康,她曾是第一届中国戏剧梅花奖获得者。却是在出演了根据老舍名著改编的电视连续剧《四世同堂》,获得1986年大众电视金鹰奖“最佳女主角”奖之后,才获得了广泛的知名度。但她毫不犹豫选择放弃电视剧,回到京剧舞台。
不疯魔,不成活,这是顶尖青衣的宿命。 但丁晓君也茫然。认识杜近芳,让她仿佛看到京剧艺术的微光,觉得京剧的路还能走下去。但她也清楚地知道,杜老师的生活太单一了,和社会、和生活几乎是脱节的。在杜老师家待两个小时,走出来,站在北京灰蒙蒙的天底下,高楼大厦之间,丁晓君都有点恍惚,要适应一下才能从刚才那个京剧的世界中走入现实。
但一个80年代出生,二十几岁的年轻青衣,京剧的她和现实的她如何能融合起来,又能截然分开?她知道自己做不到像杜近芳那么纯粹、完全和时代脱节。她要上网、看电视、看碟,也听流行歌。如果生命中仅剩下京剧两个字,对于一个京剧演员,那也许很幸福,但,对于一个年轻女孩,那也许又太残酷。
“矛盾,我挺矛盾的。”这并非她一个人的矛盾。她和其他年轻的演员们经常在一起聊,大家都很茫然,他们喜欢传统戏,但也知道这不符合现代人的口味,太慢也太闷。想保存国粹,又想吸引更多的现代人,这实在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我要唱
丁晓君喜欢梅派雍容、大方的风格。在她眼中,京剧有种挺奇怪的魔力,四大派别的演员都被深深烙上那一派的个性和特点。程派的凄凉委婉,尚派的刚烈,荀派的小家碧玉。虽然演员本身各有各的特点,但共性却很明显是存在的。比如丁晓君自己。“原来我是一个很争强好胜的人,很自信,总认为我就是第一的,但学了梅派青衣之后,好像把什么都看淡了,无所谓结果,努力到就够了。”
从11岁到现在,漫长的十几年时间里,她被梅派艺术潜移默化地改变着。战友评价丁晓君说话都像在唱戏。丁晓君自己一点也不觉得。有天晚上和几个女孩聊完天,她说“我要上楼去”。一个女孩说:“你别动,你看你的手。”她低头一看,还真是一个标准的兰花手。
战友中间流传着一个关于丁晓君的经典笑话:中午吃饭时,丁晓君突然冒出三个字:我要唱。老师逗她:“那你就去唱吧。”没想到丁晓君真的站起来,面对着墙大声唱起来。大家都愣住了,几秒钟后,都笑晕了。
和丁晓君聊天,她似乎总在说服你去喜欢京剧,告诉你它一切的好。“它很含蓄,但表达的东西太丰厚了。扮相、个头、嗓子、台风、悟性、感觉、台缘,太多的东西汇集在一起,才有可能站在舞台上光彩照人。”
也许正因如此,她痴迷于唱戏和舞台。但她碰上的,是她的前辈梅兰芳、杜近芳们都不会遇到的难题:登台机会太少。能穿上全套戏服,扮上妆,唱一出戏,一年之中只有寥寥几次。她所在的战友京剧团又赶上军队的合并大势,与战友歌舞团、战友话剧团合并成一个战友文工团,原先的京剧团只能保留十几个人,组成了一个京剧队。今后,几乎不可能有机会唱一出大戏了。光彩照人地站在舞台中间,成了一个奢侈的梦。
她去找任何能唱戏的机会。报名参加京剧大赛时,她想的根本不是去拿奖,而是盘算:如果参赛,团里就能给她机会排练、唱戏,而且,初赛、复赛、决赛,起码自己能全心投入演三场来过瘾。
当然,他们经常有机会去部队演出,但那时她是在唱民歌,唱《兵哥哥》、《东西南北兵》,唱现代戏。但她心底最爱的,还是唯美浪漫、韵味十足的传统戏。
即使是清唱她都很珍惜,周末她常去京剧票房唱,唱她最爱的梅派传统戏《天女散花》、《贵妃醉酒》。那些票友热爱而且很懂行,对着行家里手唱的感觉,紧张但极富成就感。在那里,她最爱唱《贵妃醉酒》,那是她认为最完美、最过瘾的唱段,似乎梅派青衣的感觉全都积压在心里,只有唱,才能放射出来。
但也有味道唱不对的时候。有一次在湖广会馆,还是她拿手的《贵妃醉酒》。因为之前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机会唱戏,她很感慨,唱之前,忍不住说了一段话:“我唱戏的机会其实很少,所以我特别珍惜站在这个舞台上的感觉……”说着说着,她突然觉得心里特别悲凉,想流泪。结果那天的《贵妃醉酒》完全变了味儿,原本应该欢快的唱段,唱得满是悲凉。细心的票友一下就听出来了,说怎么听你唱完那么压抑啊?和经验丰富的前辈相比,丁晓君还没有学会控制自己的感情。一出《贵妃醉酒》,她唱得心底热泪纵横。
她也没学会怎样把戏和生活截然分开。2003年,丁晓君参加全军小品大赛,排那部让她获得个人表演一等奖的《抢水》时,她说话的声音都比平时高昂得多,爱狂笑,整个人变得张扬起来。拍完之后,她甚至不相信那是她自己。排《天女散花》时,有6个月时间,她让自己与现实世界脱离:不上网,不看新闻,不看电视,不听歌,生活里只有天女。
京剧青衣的唯美、浪漫甚至影响到她的爱情观。《吕布与貂蝉》中的吕布那么狂妄,《贵妃醉酒》里的李隆基会让女人伤心。而现实中,今后会选择一个什么样的爱人呢?“他必须喜欢京剧吧,要不他怎么能理解我?京剧演员本来就很少有人理解。”
她知道京剧的好,但现实却让她悲观。有次去参加一场综艺晚会,节目单里唱歌、跳舞、小品都有好几个,但京剧只有她一个。讲好唱两段的。她唱完第一段,底下开始有点冷场了,观众席里有人说话,有人起身离开。在一种说不明白的强烈情绪之下,丁晓君突然站在舞台上说了这样一番话:“在这台晚会上,只有我一个人唱京剧。我希望你们喜欢我们的京剧,喜欢我们中国的京剧。京剧决不会让你们失望,只要你真正爱上它。”
这一次,观众是我们,地点,是在北京SOHO现代城一个完全现代化的办公室里。她还是选择了唱那段梅派的传统戏——《贵妃醉酒》,落地的大玻璃窗,冬日的斜阳正慢慢落下去,不开灯的屋子里,渐渐昏黄起来。她唱得很投入,声音清亮得似乎能穿透整层的办公楼。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免,玉免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 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奴似嫦娥离月宫……”
我知道,她希望她的观众能懂得《贵妃醉酒》,懂得京剧,也懂得她,一个21世纪年轻的京剧青衣的执着、矛盾、快乐和委屈。
(摘自 《新周刊》 2006年第04期<总第22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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