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周少麟的客厅,迎面就是一张他的大型剧照,特别是那对眼睛,虎视眈眈,显得有点狞厉。这是周少麟主演的《乌龙院》剧照。在戏中他把宋江当时近乎疯癫的精神状态和万般无奈的惊恐心理表现得淋漓尽致,显示了惊心动魄、荡气回肠的麒派风范。
周少麟在六年前不幸患了帕金森氏症,言语和行动都受到影响。在夫人黄敏贞的搀扶下,他缓缓地从楼梯上走下来,虽然年途古稀,却白皙而优雅,依稀当年“帅哥”的模样。见我端详剧照,他笑了:“不少人见了这幅照片,都说狰狞,还问我为什么挂这样的照片。其实它非常逼真地显示了宋江当时的心态,而且拍得好,我就把它放大挂在客厅里了。”在他看来,“真”是第一位的,有“真”才有“美”,这幅照片正体现了“麒派”的审美取向。
周少麟受过高等教育,又经历过炼狱般的苦难,并在海外生活多年,从而形成了他孤直坦诚的性格。他常作惊人之语,甚至直截了当地指出麒派的不足,显示了他性格中那种“吾爱吾父,吾更爱真理”的坚硬度。
周少麟虽然对父亲的艺术心悦诚服,不时地赞叹“父亲真是个天才”;时而却又表示:“现在周信芳被神化了,好像碰不得。我们不能把他的缺点隐瞒起来,要告诉大家,周信芳是有缺点的。他的成功就是把自己的缺点转化成优点。”他还有点得意地说起一件往事:“父亲在《斩经堂》中演到吴汉杀妻前有一个拔出宝剑亮相、然后很‘英雄"地下场的动作。我认为这演得不对。其实吴汉是不愿意去杀妻的,怎么可以表演得这样‘英雄"状?我是这样表演的:宝剑不拔出来,闭上眼睛无奈地下场。后来我曾和父亲为此探讨过,他也同意我的意见。”周信芳课子学艺,从来不规定周少麟身段要这样做,行腔要这样唱,因此周少麟演的麒派戏并不是麒麟童的“克隆”,但周信芳依然给予肯定,观众也表示认同。
也许一直看父亲的戏已经看出了窍门,周少麟向我透露了一个秘密:周信芳的绝妙好戏,往往就是出现在发生故障的时候。有一次父亲演《乌龙院》,这出戏他已经看过多次,所以准备回家了。谁知戏刚开始就出了纰漏,他顿时幸灾乐祸,马上决定不走了。因为他知道,为了弥补漏洞,父亲的灵感和智慧将被激发到极致,从而进发出光彩夺目的艺术火花。那天的戏果然特别精彩,至今还令他津津乐道。父亲的这种艺术基因似乎也遗传给了周少麟,他也喜欢演半生不熟、容易出错的戏,他认为这对一个演员来说,是一种难得的挑战:“有劲”!这使我忽然想起著名京剧艺术家李少春的名言:“戏要三分生”。如果太熟了,容易轻车熟路,把戏演“温”。看来,艺术家都是心心相通的。
周信芳六岁学戏,七岁登台,初名“七龄童”。一次,写戏牌的老先生错把“七龄童”写成“麒麟童”,于是将错就错,从此改名为“麒麟童”。他结合自身条件,将京剧艺术的唱做念打融为一体,追求性格化的表演,终于形成了独树一帜的麒派艺术。据周少麟说,有人请他父亲谈谈麒派艺术,父亲却认真地说:“我不知道什么是麒派。”他还曾没大没小地跟父亲开玩笑说:“看麒派戏我可比你多得多,你只看过3部(周信芳只拍过3部电影),我倒看了几十出戏。”父亲听了哈哈大笑。这就出现了在今天难得一见的有趣现象:明明是开宗立派,麒派宗师却否认麒派的存在,这绝非是大师的矫情做秀,而是在审视自己种种创造的来龙去脉之后,从而对前辈师长产生的一种敬畏。
上海是麒派艺术的发祥地,作为现代戏曲的一个高峰——麒派,是我们城市文脉的组成部分。麒派既充满草根气息,又富于文化意韵,士农工商,雅俗共赏,真所谓“天下谁人不识君”。但周少麟对社会上误读麒派的现象表示了不满和忧虑,如不少人认为“只有沙喉咙才会唱麒派”、“演麒派戏只要用劲就是了”等。因此,有些标榜“麒派正宗”的演员,在他看来却是伪麒派,坏了麒派的名声。为了捍卫麒派艺术,周少麟甚至矫枉过正,希望学习麒派的人“还是少一些好一些”。他强调:“父亲曾说过‘有的人——包括我有的学生——唱麒派,实际上是给我做了反宣传"。”
周信芳不嗜烟酒,而周少麟似乎烟瘾不小,采访中,他不时会点上一支烟,舒坦地抽上一口。说起抽烟,他动容地说,开始父亲非常反对他抽烟。出于尊重,只要父亲在场他就绝不抽烟,于是父亲也就默认了。后来父亲有时参加会议拿到高级烟就带回家来,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放在饭桌上,他也心知肚明地顺手拿走。一切都做得十分默契,不露痕迹,显示了他们父子情深的一种境界。
周少麟是一位麒派表演艺术家,由于受病魔的折磨,他无奈地告别了舞台。不过,在他的生活里不能没有京剧。如今,他只能在票房里,靠敲敲大锣来过过瘾。偶尔也会登台亮亮嗓子,让板鼓声声、京胡悠悠,来抚慰衣襟后面那颗难安的心。他的演唱,依然是麒派风格,只是添了几分苍劲,几分悲凉。

(摘自 《中国京剧》杂志 20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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