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身体的原因,年逾八旬的唐在炘未能在那次专为他举行的音乐会上亲自操琴,甚至还未能再朗朗而谈。他是在临近结束时,坐着轮椅默然与观众见面的,但这一次不再是背影……
前不久,京胡名家唐在炘举办了一场作品音乐会。其间,在炘先生的夫人、京剧程派名家李世济邀我和徐城北君作为老朋友一起聚谈。当问到对在炘先生最深的印象时,我回答是“背影”。是的,背影,一位琴师的背影。
上个世纪80年代,李世济、唐在炘夫妇经常来天津演出,时逢“文革”劫难后京剧艺术复苏,他们又正当盛年,艺事精进,每次的反响都十分红火。起初,我和他们还不熟识,只是坐在台下看戏,既看李世济的程派,也很留意琴师唐在炘。那时唐和他的文场乐队已经在京剧界很有名气了。在京剧舞台担任京胡伴奏的琴师,作用之重要超过交响乐队的小提琴首席,要坐在乐队左前方最突出、显眼的位置,伴奏时一般都是面朝台上,观众能够看到他们的侧影。可是,头一次看唐在炘出场,一身笔挺的深色西装,风度翩翩,却目不旁视,拿起胡琴就脸朝台里坐下,背对观众,整场演出除了不时偏头望一望台上的演员之外,一直没有扭转身子,于是我就很遗憾地只看见了他的背影。
后来,唐一连几天都是同一坐姿,由此知道这是他的习惯取向。渐渐地,我对那看似单调、平实的背影有了发现,在台上演唱时,“背影”其实始终是不平静的:随着唱腔的开合起伏而俯仰晃动,因音乐旋律的变化而变化,或深俯,或高仰,或左右轻摇,身躯应合着操琴的两只手臂扯动,极为专注、投入。每拉至关键处,只用目光与乐队成员们作无言的交流,相互协调节奏、音量,随时保持浑然一体,进而与台上的演唱水乳交融,烘云托月,直令后者增辉……何等不事张扬而又忘我、执着、灵动的背影啊!
正是通过这背影,我“读”出了唐在炘的琴艺风格和音乐追求。
京剧的琴师,历来也是舞台的一道风景,特别是名家高手,他们拉琴的动作、神态以至衣着、举止、风度,往往都是观众感兴趣的对象。记得五十年代看杨宝森先生的戏,为他操琴的杨宝忠先生,一袭长衫走上台来,手指轻托着胡琴,边走边向台下致意,有时还向观众中的朋友、熟人颔首微笑,激起场内阵阵掌声和笑声。然后落座,开戏时拧动两下琴轴定音,随之以清脆、疾速的华丽琴声衬托杨宝森沉郁质朴的演唱,两者相反相成,别具风韵,至今忆来仍是难以忘怀的美好享受。看来琴师的坐姿因人而异,并不说明一切。唐在炘有意或无意的背对观众,却确实反映出了他的伴奏意识和个性风格,与他的艺术追求是一致的。
唐在炘的演奏特点既传统,又现代。传统在于他谨遵伴奏的“伴”字,全身心地配合演唱,毫不突出自我。私下里聊天,他不止一次地强调:“伴奏、伴奏,还是要为演唱服务!”为此他严守托腔保调的职责,兢兢业业地为演唱铺平垫稳,在配合演唱的音量、节奏把握上还有所发展,该强则强,该弱则弱,收纵有度,使得琴声极富感染力,而且强化了演唱效果。有时过门、垫头一拉出来,那劲头,那波伏浪涌之势,唱者还未张口,人们就预感到“好”要下来了。这是行家和老观众普遍深有体会的。一次聊到兴头上,他带着不无自得的笑意对我说:“我的伴奏就像是沙发,坐上去,都会很舒服!……”“沙发”的比喻很形象,不仅舒适、熨帖,而且因富有弹性而随你起落摇摆,怎么坐都贴身遂意,始终保持一种极为主动的、及时的迎合与烘托,这就不是一般的伴而奏之的境界了。
在炘先生平时给我的印象其实是一位性格外向的人,非常开朗、健谈,我与他们夫妇接触的过程中,还是和他聊天的时候多。他给我讲述与世济早年在上海,经程砚秋先生引荐相识的过程,语言流畅而条理清晰,出口成章,往事的细节描述极为生动,绘声绘色,给人以身临其境的感觉。后来我将它写成文章,曾在文汇报“笔会”发了一个整版。以他这样活跃的性格而安然内敛,乐于固守“伴奏”的本分,就更显示出其自我的、刻意的个性追求。对此体验最深切的应是老伴李世济,对于京剧界曾有过“没有唐在炘,就没有李世济”的说法,世济做了肯定的回答,其中固然带有谦虚和推崇对方的成分,但作为演唱者对于琴师的褒扬,还包含着妻子对于丈夫的感念之情,又是由衷而出自内心的。
在唐在炘后期的艺术生涯中,很重视乐队的整体性,追求集体的艺术表现力。京剧文场乐队最早称“三大件”,即胡琴、弦子、月琴;二十年代梅兰芳排演新戏《西施》,增加了二胡,扩称“四大件”:五十年代北京京剧团时期,又添大阮、中阮,成为“六大件”;到八十年代,唐在炘的文场乐队再加笙和中胡,统称“八大件”,进一步充实了乐队阵容,增强了音乐表现力。唐对自己的这支乐队极为珍爱和严格,每排一剧都要反复排练,直到每一“大件”都做到珠联璧合,演出时和谐无间,形成了具有鲜明个性的整体艺术魅力。他一向很少拉花过门,即使出于剧情和人物情感的需要偶一用之,如《梅妃》中,衬托人物极度失望、感伤心境的一段,也是带动整个乐队使乐声跌宕往复,铿锵有力、潮起潮落般地激起了剧场的强烈反响。这支被丰富和强化了的文场乐队,从某些方面顺应了京剧音乐发展和创排新戏的需要,被誉为“中国京剧第一交响乐队”,备受演唱者的欢迎,现在已经成为程派戏伴奏的经典。唐在炘事实上是乐队的核心和指挥,由此也就不难理解,他为何一心只顾面向自己的几位搭档,而留给观众一个背影了。
作为琴师和京剧作曲家,唐在炘的艺术成就体现在伴奏、整理加工传统声腔和为新剧创作音乐唱腔三个方面。整理加工包括程派名剧《英台抗婚》《文姬归汉》《梅妃》和改编剧目《楚宫恨》《玉簪误》等;自己或与别人共同设计音乐、唱腔,有《陈三两》《西厢记》《叶含嫣》《碧波仙子》《南方来信》《刘三姐》《沙家浜》《武则天轶事》等新剧。“文革”后,为毛泽东诗词《蝶恋花·答李淑一》谱曲,李世济的演唱曾一次次把大型晚会推向高潮。仔细想来,除伴奏之外,唐在炘这后两方面其实也贯穿着传统与现代兼容,既注重保持古典风韵,又勇于探索出新,这也是他的一些作品具有艺术生命力的重要原因,他在50年代创作的、现已成为程派新的保留剧目的《陈三两》就是非常成功的一例。
由于身体的原因,年逾八旬的唐在炘未能在那次专为他举行的音乐会上亲自操琴,甚至还未能再朗朗而谈。他是在临近结束时,坐着轮椅默然与观众见面的,但这一次不再是背影。在他回首之间那一刻,我想,早年曾是上海圣约翰大学理工科大学生,并非京剧门里出身的唐在炘,历经几十年孜孜不倦的勤奋进取,成为一代名琴师,以他大半生的奋斗和成果,终于可以怡然而轻松地面对观众了……

(摘自 《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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