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在宣南的大宅门

在北医三院的一栋很普通的宿舍楼,我采访了今年90整寿的刘曾复先生。假如他不告诉我真实的岁数,我会以为他60岁出头。真的,他的精气神、他的敏捷思维和记忆力,还有他的“武功”做派,让人实在难以想象老爷子如此高寿了。刘先生长寿且如此健康的原因,并非是养尊处优,见天有营养品滋补着。三条:一是清心寡欲,二是不停用脑动手,三是喜欢京剧。正因为喜欢京剧,才有清心寡欲和用脑动手,也才有这样健康的身子骨。这岁数了,老爷子每天仍坚持练“起霸”和“云手”。
刘曾复生长于老北京的大宅门。当年宣武门外米市胡同刘家,虽称不上显赫的名门,却也算是书香门第。这所老宅是梁漱溟的父亲梁巨川的房。刘家的祖籍河北河间,远祖是云南昆明东南的陆良州。刘曾复先生的祖父曾在湖北为官,职位不高,在州衙官钱局做事。父亲刘诒孙与中国最后一位状元刘春霖和京城名士张伯英同科考上举人。后在清朝政府的学部做事,民国以后,在总统府当秘书。刘家跟京城的几位外姓名门有亲缘关系,刘曾复的外祖父纪钜维,是纪晓岚的后代,纪钜维,号泊居,早年在武汉张之洞办的洋学堂文普通学校当过校长。这所学校曾出过不少革命志士,董必武就是在这儿毕业的。刘曾复有个叔叔过继给当过民国大总统的冯国璋的姐姐。他父亲能在总统府当秘书,就是通过冯国璋的关系进去的。他的外祖父没男孩,他母亲行三,母亲的二姐嫁给了汪鸾翔,汪是近代名士,与梁启超、王国维等是清华大学最初的教授。当初清华的校歌,就出自于汪鸾翔之手。
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长大,刘曾复自然要走求学之路。中学,他是在北师大附中念的。1932年毕业后,他考上了清华大学生物系。业余时间学京剧武生,他的身体灵活,加入了学校的足球队。当时清华的足球队在北大、燕大、辅仁、北师大五所大学联赛中获得了冠军,刘曾复踢后卫,老先生现在还保留着当时的老照片。想不到舞台上叱咤风云的赵云赵子龙和打虎的英雄武松,在足球场上却栽了跟头,一次足球比赛,他的胳膊被踢折了。没辙,只好在家歇着了。1937年他才大学毕业。之后,他到天津一所大学教书,但迷恋京剧的他,舍不得离开北京。不久,他考上了协和医学院生理系,从此跟生理医学结了缘,这辈子一直吃生物医学这碗饭。先在中国大学当讲师,1945年到北京医科大学当副教授、教授,1960年调到首都医科大学当教授和生理学教研室主任,1978年以后当首医大生物医学工程学院的名誉院长。搞了近60年的生理学,刘老自然是国内这方面的专家。但是,让刘曾复先生想不到的是,他在戏曲界的名望要比在生物医学方面大得多。刘老对我说,也许他搞的生物学太专业了吧。其实他在自己所从事的生理学专业上成绩斐然。刘老的英文底子相当厚实,他对我说,现在看外文专业书比中文书还熟。他让我看他翻译的生理学原著,那书有砖头厚,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我看着都眼晕,真难以想象老爷子是怎么啃这“硬砖头”的。
刘家真可称得上是书香门第,刘曾复一姐一弟,都是大学毕业,而且跟他一样都是当教师的。他的老伴苏芳蕙跟他是中学同学,退休前在北京医科大学图书馆搞外文期刊翻译。已在6年前病逝。他的4个女儿都是搞医的或跟医沾边。大女儿65岁,退休前在北医搞公共卫生,二女儿退休前是北医三院的会计,三女儿生前在海军某医院当军医,四女儿在北医图书馆当副馆长。

从小就跟京剧有缘

研究老北京的宅门文化,您会发现这样一种现象,甭管是为官的还是经商的,也甭管家底儿厚实不厚实,大多数从大宅门长大的人,多少都有点文化上的嗜好,或者是琴棋书画,或者是戏曲歌舞。至不济了,也会在花鸟鱼虫上有点功夫。总之,得好点儿什么。什么雅好都没有的几乎找不着。老北京的文化,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地渗透到天子脚下臣民的骨血里的。刘曾复先生从小就喜欢听戏,他迷上京剧是受父亲刘诒孙的熏陶。刘诒孙不会唱戏,爱听戏,跟京城的许多名角熟。您想他在总统府当过秘书,结识的朋友能少得了吗?刘曾复的表兄孙养农是余叔岩的至交。梨园行的阎岚秋跟刘诒孙是非常好的朋友。经常到刘家串门。阎岚秋是著名的武旦朱文英的姑爷,他本人的武功也非常地道,《泗州城》、《蟠桃会》等是他的拿手好戏,艺名“九阵风”。刘曾复最初是跟着大人们瞎唱,今儿学谭鑫培,明儿学余叔岩,没有什么法式。25岁时,他正式拜师,教他的老师王荣山,是著名老生。王荣山祖籍上海,跟余叔岩是莫逆之交,早年的艺名叫“麒麟童”,因后来“麒派”的创始人周信芳的艺名也叫“麒麟童”,所以梨园行又称王荣山为“老麒麟童”。戏曲界还有一位艺名“麒麟童”的女名角董玉芳,因与周信芳同名,改叫“女麒麟童”。王荣山是京剧世家,其父王永成,是上海武戏教师,二哥王贵山,工京剧旦角,艺名“五盏灯”,妻子姓罗,是京城著名老旦罗福山的女儿,儿子王金彦是中华戏校的学生。由于刘曾复的父亲跟王荣山关系很好,加上他是清华的学生,所以王先生教他非常上心,王荣山戏路子宽,又当过中华戏校的老生教师。他从王先生那儿学了许多出戏。王先生去世之前,把刘曾复叫到家里,拉着他的手让他“托家”。“托家”就是让他帮着照看遗孤的意思。王先生就一个儿子金彦。那当儿20多岁,跟刘曾复的岁数差不多。可见老师对他的信任。
刘曾复还跟王凤卿和贾大元学过戏,王凤卿是王瑶卿的弟弟,著名老生演员。此外他还跟杨小楼的姑爷刘砚芳学过打把子(耍刀耍枪)。名家的亲授是一方面,重要的是他听的戏多,而且有瘾。此外,他非常爱跟那些名角聊天,这种台前幕后的戏外功夫,让他大长学问,也使他到了晚年,成为京城戏曲界有名的“戏包袱”。刘曾复老爷子这辈子听的戏简直太多了,“四大须生”、“四大名旦”的戏,他几乎都听过。他喜欢余叔岩和杨小楼的戏,据他回忆,余叔岩的戏,他听过30多出,杨小楼的戏,他听了60多出。他对杨小楼的武戏文唱,把武技运用与剧情、人物刻画相结合的风格悟得相当透了。

跟朱家溍是“发小儿”

刘曾复跟朱家溍先生是至交。说起来,他们还是“发小儿”。民国初年,刘曾复的父亲曾在南京当差,当时住在三元巷一个大院,据说这个院子曾是明朝开国元勋常遇春的“开平府”,最早有个大花园。当时朱家溍家也住在这个院,前院是朱家,中院是江西的熊家,后院是刘家。刘曾复后来跟朱家溍的三哥朱家源是清华的同学,同级不同班。朱家氵晋跟刘曾复同岁,刘先生比朱先生大几个月,所以朱先生总称他为曾复兄。两门有通家之好,像亲兄弟一样。算起来,他们已有90年的情谊了。如今二老活得都挺健康,而且俩人都酷爱京剧,这种志趣相投维系了90年的“总角之交”,恐怕在世的人难找第二对了。
朱家溍先生也可称得上是位超级“戏迷”1999年,刘曾复先生编写了一部书叫《京剧新序》。主要介绍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京剧在北京的一些情况。书名是朱先生题的,序也是他写的。朱先生在序中说:“我记得幼年随祖母、父母一起听戏,在戏馆遇见曾复一家人是常事,过了10岁以后,我们俩人已经不是看热闹,而是开始认真地听戏,好像不是玩的性质,总而言之是上了瘾。”当时杨小楼、梅兰芳、余叔岩的戏他们听,斌庆社、富连成这些科班的戏也照样听。那会儿杨小楼和梅兰芳合组崇林社,在东安市场的吉祥茶园轮流演大轴,他们几乎每场不落,真是过足了戏瘾。在学戏上,刘曾复与朱家溍都跟刘砚芳、钱宝森、王福山学过戏,但又各有各的老师。朱家溍的老师是陈少五、范福泰、迟月亭、侯海林先生,可以说各学各的戏,各练各的功。但他俩有一个共同点,学戏不耽误学业,参加工作以后,也没因为学戏唱戏影响工作。他俩还有一样不同,刘曾复爱听戏琢磨戏,学戏时,笔记记得精确,一板一眼都记录下来,但唱的少。朱家溍则爱唱,经常粉墨登场。刘老对我说,他没玩过票,也不去“票房”,唱堂会约他,他得事先在家练两个礼拜,为什么呢?不是他怯场,而是他总想找谭派或余派的原汁原味。朱先生在这一点上,却比较从容,他登场是为了玩,或者说是过把瘾,所以他常向刘先生请教。
刘朱二老同台演过几出戏,其中有一次,刘曾复与张伯驹合演《盗宗卷》,朱先生演《镇潭州》。最后一次同台唱戏是1962年在政协礼堂,大轴是梅葆玖与朱家溍的《霸王别姬》、前边是昆曲《游园惊梦》,俞平伯先生打鼓,后边是刘曾复与李慧芳合演的《汾河湾》。一晃40年了,刘先生对那天的演出场面仍记忆犹新。

致力于京剧脸谱艺术

传统京剧在“文革”中被视为“四旧”,遭到了禁演。“文革”结束后,开始恢复传统京剧,但老一辈京剧演员这时已大都作古,刘曾复老爷子成了那些传统京剧的活资料库,不但像张学津这样的名角找刘老请教,就是戏曲学校的老师也找他说戏。刘先生的老生戏唱得好,会得多,这些年,他先后给各剧团和戏校说了一百多出戏,令人惊奇的是这一百多出戏的唱念做打,他都能一字不差地说出来唱出来。他对我说,最近戏校还要给他录像,因为岁数上的原因,录像时不扎靠了,只穿便装,主要是把表演技巧和唱腔留下来。更让人难以想象的是一些演武戏的演员,经常登门向刘老请教“把子功”。可见刘老的功夫不凡,他还特地给我表演了杨小楼《长坂坡》、《挑滑车》、《夜奔》里的几套动作,武姿确实地道。90岁的人了,一点儿不像。
刘曾复先生对京剧的最大贡献是京剧脸谱。他从小就在后台看演员勾脸,对脸谱产生了兴趣。唱花脸的钱金福的脸谱画得好,被称为“天下一品”,他这一派现在京剧舞台上看不着了。刘曾复曾多次在后台亲眼看钱金福勾脸,钱金福的儿子钱宝森不但教过刘曾复学戏,也教他勾脸。他还跟侯喜瑞学过画脸谱。刘老从十六七岁开始把脸谱移到纸上画,并且给当时的《国际画报》投过稿。他认为脸谱是中国的国粹,中国的传统京剧没有一出戏没脸谱的,脸谱是中国戏曲文化的“特产”,其他国家的戏剧没有脸谱,虽然有的也讲勾脸,但没这么复杂的。他认为如果让中国的戏剧脸谱失传实在可惜,所以他的晚年一直在致力于脸谱的研究和授徒,出版了《京剧脸谱图说》和《京剧脸谱大观》。两部专著共收了他画的脸谱1090幅,并且有脸谱的艺律与图解。由于刘老会的戏多,又对戏曲理论有研究,他画出的脸谱更注重戏曲舞台演出的艺术整体性。刘老在京剧脸谱艺术的造诣属大师级的,本报介绍过的脸谱名家傅学斌、盛华等都是他的学生。他还亲自指导过北京兴鑫工艺品工厂的赵永祺制作工艺脸谱,使京剧舞台脸谱成为人们喜闻乐见的工艺品和装饰物。工艺脸谱是北京的民间艺术品,原有的生产脸谱的国有企业已倒闭。赵永祺属晚生后辈,一直致力于脸谱工艺的开发,目前他们生产的京蝠商标工艺脸谱占脸谱市场的80%,生产工艺脸谱费工费时,赚不到什么钱,但通过这种形式却能把京剧脸谱艺术传下去,这是刘老的最大心愿。

(摘自 《京城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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