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缘戏剧近三年来,我看了两百五十个以上的戏。我对戏剧的粗浅看法就建立在所看过的这些中外不同剧种的剧目上。虽如此,我仍然觉得自己对戏剧没有发言权,对京剧老戏更是门外汉。可是身在其中“久”了,耳濡目染,有时又不免发点议论、敲敲边鼓。这回,我专门要说的是我在上海大剧院中观赏的京剧老戏专场演出。这次演出虽然规模不大,但主办方(上海东视戏剧频道与《上海戏剧》杂志社)却邀请来了不少全国著名的京剧名角,有奚派传人张建国,有“红生大王”李洪春的公子李玉声,有被誉为当今姜派小生首席的于万增,有曾经在现代京剧《杜鹃山》中扮演杜妈妈的刘桂欣,联袂主演的还有“四小名旦”宋德珠的嫡传弟子王继珠、奚派后人奚中路等,而且主办方一反搬演《四郎探母》、《锁麟囊》、《凤还巢》、《贵妃醉酒》等“老三出”熟戏,而把演出剧目盯在目前舞台上少见、少演的骨子老戏,它们是《孝感天》、《白马坡》、全本《白帝城》和宋派演出的《扈家庄》,希望以此类剧目的演出推动人们对濒临失传的传统剧目的传承和重视。应该说,此类活动几乎已经成为当前剧坛的绝响了。在这个一切都易滥速朽的年代,我却对此番演出久久无法释怀,因而在这回想之际,想要把栏杆拍遍,来个“老话重提”。

倡导静的境界

我的体会之一是,组织北京、上海、杭州等地的京剧艺术家汇聚上海演出《孝感天》等剧目,显示了主办者倡导静的境界的良苦用心。《孝感天》的唱法自然,人们可静下心来倾听,轻松地回味。而选择姜派小生于万增饰演该剧中的共叔段,则几乎是不二人选。据说“文革”前,有小生以嘶喊和吼叫演唱取胜,人称是“恐怖小生”的唱法,此次反其道而行之的做法引起行家们的认同和赞赏。资深记者任德峰认为,静的境界是戏剧中的最高境界,在“静”中不仅可以享受静的好处,而且“静”是京剧的本色,在静中回味,这是回到京剧本身的原生态状态。只有外行才会为刻意的高声大嗓叫好,而有些演员为了迎合这种彩头,总是大喊大叫,这不是欣赏京剧,不是审美的表现,这是在糟踏京剧。他还举例说,听余叔岩的演唱,就会让人静下心来,这样的效果是很难达到的。老艺术家李玉声应邀参加《白马坡》饰演关羽一角,他对装腔作势的唱法也颇为反感,认为唱和念的最高境界是像说话一样自然。对于一些靠歇斯底里的演唱赢得声名的“艺术家”,他是嗤之以鼻的。这些看法使我想起《文汇报》上曾经登过的王元化与蒋锡武二位先生的对话《戏剧表演不能丧失激情和灵感》一文,特别是王先生说过的一段话让我记忆犹新。他说:“有些演员在台上瞎使劲,浑身用劲,青筋直冒,五官乱动,肩膀乱抖,让人看了太吃力了。花脸行当中这种表演特别多。好演员的表演是不让人感觉吃力的,不要说京剧,地方戏也是一样。”看来,京剧要动人,就要让人在“静”中得到滋养,在自然中体味无穷的艺术魅力。

光说不如做

对于京剧的振兴与改革,在我出席的晤谈、研讨会等活动中,听到的次数已经不少,谈论的时间已经很长,说过的话也已经太多太多了。老评弹专家吴宗锡先生建国后曾经在文化局戏改小组工作过一段时间。他回忆说,有关戏改的会,不知开过多少回,简直数不清。但每每折腾几天又过去了,以至于至今还总在开会讨论戏剧的发展。他总结教训,认为过去总希望领导来重视,现在感到自身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关键是要行动起来,能抢救多少老戏就失抢下。很多传统老戏,有长期的积累,比较系统,十分宝贵。还有很多老演员,资深票友,这些也都是资源。他认为要把视野放开阔些,要想办法把资源保藏、利用起来。抢救老戏的提法,引起京剧老艺术家李蔷华的兴趣。她颇有感触地说,俞(振飞)老那样的艺术家,60岁后都感到腿力不济,有点力不从心。我们更应该及时补救、抓紧,在有生之年多演、多总结。她说1962年时曾经挖掘过不少老戏,但至今能演传统剧目的老演员已经所剩无几了。她觉得自己也到了心到力不到的时候,有时演出下台后都会呕吐。她告诫自己说,舞台上要把美的形象给观众看,如果腿不是腿,手不是手,那还怎么演、怎么看?她深有体会地说,年龄不饶人,有些玩意儿不到年龄出不来,可到了年龄又会因为各种原因而错失。戏曲研究专家翁思再感慨地说,今天我们看到王继珠(原河北省京剧团主要演员)婀娜的舞蹈性动作、化绚烂为平淡的表演,还能听到李玉声的嗓子,还能欣赏到中年的刘桂欣、于万增等各自师承深厚传统文化意蕴的剧目的机会,而有的老演员已经丧失了技能,我们再也无法观赏到了。翁思再还说,有些事情我们可以寄希望于政府扶植,给予资金和政策,比如争取到文化基金的赞助,但也要勇于抢救和钩沉,勇于继承而不是创新,有多少资金就先做多少事情,不要一味等待,不要等到错失时机。戏曲从长远看,肯定不会有什么大市场,也不要去争什么市场,要着眼于创造其他剧种无法体现出来的价值,对此政府要管起来,要立项抢救,要有可持续的资金倾斜,有一笔稳定的资金可以操作起来。但同时还要以多元的思路办文化,政府来不及做的,其他可行的办法先做起来,要有文化发展的战略眼光。

发掘老戏,意义非凡

对于上海自觉地举办传统京剧老戏的抡救活动,应邀来沪演出的各地艺术家不仅感到兴奋,而且乐于参与,评价很高。中国京剧院三团团长张建国认为,这是他在21世纪以来经历的第一件京剧界最大的事件。老艺术家刘桂欣更是十分雀跃。她激动地诉说,自己虽然退休了,但还不算老,还能演戏。自己还愿意多演几年戏,还可以多奉献,人退休了,就好像被悬挂起来,感到有劲无处使。因此对被邀请到沪演出倍感珍惜,她感到有使不完的力气,好像青春重现。余雍和虽长期担任上海沪剧院艺术总监,但年轻时候在上海京剧院工作过很长一段时间。他认为主办方着手搞京剧老戏的展演是非常有远见的,这不仅对政府主管部门有所提示,对演员是个鼓舞,而且对于当前的戏校教育也是个警醒。欢校要有专门老师教传统老戏,要为年轻人打下坚实的京剧基础,要使传统老戏有爱好者,有传承者,要细水长流地流淌下去。他为戏校没有专门组织学生欣赏这些老戏感到遗憾,尤其没组织学生到排练场去看老艺术家的排练。老演员没有演戏的机会,只有少数人“在河里游泳”,多数人还在岸上观看,这里面有很多“宝贝”。老演员不演或少演,中青年演员就看不到好的示范。通过挖掘老戏;让这些京剧“宝贝”多亮相,对于给年轻演员树立样板,重要性不容低估。

新人培育叫人忧

在肯定京剧名家的功力深厚、表演精彩的同时,上海的戏剧专家们普遍对演搭手戏的戏校学生的水准提出质疑并深表忧虑。虽然京剧往往是欣赏几个角儿的演出,是好演员在吸引众多观众,好演员、名演员体现出京剧的唱念做打的艺术品位,但是配戏的人可以把戏衬托得更精彩,不然会使人们对好戏的效果大打折扣。这次上海组织演出的《扈家庄》、《孝感天》、《白马坡》和《白帝城》四出戏,除了个别的单看主要演员的表演,其余的或多或少都有打下手的兵卒将校,这些兵卒的扮演者几乎都是从欢校临时调来的学生。他们在舞台上表演时有的站无站相,有的戏装松散无序,而大多走步进退还欠缺专业水准,特别是在《白帝城》一戏中,饰演赵云的奚中路,他的下路搭档就几平是演不出效果来。这些缺憾看似无关全戏的成败,但却叫人不能不对戏剧的教育前景引发思考。李蔷华以过来人的感触说,以前的老演员练功,吃的是什么苦?掌握唱念做打的本事,付出的是什么代价?再看看现在的小青年,老师、家长都怕他们磕着、碰着、伤着,基础自然就打得不牢,将来到台上还怎么演?上海京剧院艺术室主任王涌石赞同李蔷华的意见,他以为不能简单怪学生不用功、不勤奋练功。他也感到现在京剧技艺水平确实有明显下降的趋势。现在还有哪些功夫能够跟以前的老前辈相比?除了高难度,可以空翻760度,出手比过去快,其他的恐怕都比不上了。现在的年轻人花钱到戏校上学,基础戏不愿学,光想扬名立万,一开始就想学叫座的戏,学流派戏,所以低年级该解决的问题,到了高年级还是没有解决好,学到的戏都是些豆腐渣工程。他还说,青年演员看的、演的、见的戏,都远远不如前辈了,这也从总体上影响了京剧质量的提升和发展。翁思再觉得,戏校学生为什么跟不上名演员、配不上戏,因为平常难得演一次,所以一下子做班底就不适应。因此,要给他们多创造机会,迫使他们多锻炼,比如给他们一周演两场戏的机会,不要让市场全部给京剧院垄断了,要用多元的演出形式去带动市场,提前适应今后京剧的市场运作机制。

传承老戏有深意

京剧老戏专场演出,重在对老剧目的传承,这无疑表露了主办方对保存、抢救濒临失传的剧目的重视,对老艺术家的艺术技艺的珍重。近年来,上海东视戏剧频道对传统老戏的保护做了大量的工作,比如四处出击,采访戏剧界的老票友、老专家、老艺术家,结合旧唱片的播放、讲解,做成了《绝版赏析》等品牌节目。而开掘京剧老戏的演出,其意图与前者应是一脉相承的。这个活动不仅得到艺术家们响应,赢得老戏迷们喝彩,戏剧研究者们也达成认同的共识。翁思再意味深长地说,此次演出演到戏迷观众的心坎里去了,让他们欣赏到50多年来都没能在上海看到的《孝感天》等剧目。他说,现在有些戏曲院团打出改革的旗号,但是改革不能脱离老观众,要拓展戏剧,吸引年轻观众,但原则是不能忽视、冷落了老观众。他说,上海这样的大都市正在迎来老龄高峰期,也就是正在进入老人化社会,文化艺术要重视老年人课题研究,只看眼前的青年人而忘记老年人,这不是将来的发展方向。无论从市场运转,还是从文化发展的战略看待,失去了老年人,就失去了半壁江山。所以,重视现代都市问题,就要重视老年人问题,这具有深刻的学术意义。青年戏曲研究者张伟品也强调了京剧传统的重要性,对于只顾面向青年、面向时尚,只讲创新,不顾文化继承表示不满意。他说,以前很多科班出身的老演员,不一定有什么学历,但他们从前辈那里继承了流派、继承了优秀剧目,并且注意传下来,这本身也是对传统文化、对古老艺术的薪尽火传的贡献,他们的成绩应该得到尊重。

(摘自 《中国戏剧》 20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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