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红什么?精神焕发!怎么又黄啦?防冷涂的蜡!”30多年前童祥苓塑造的杨子荣深深镌刻在一代人的记忆中,他浓眉大眼,身披大氅,完美地诠释了那个时期的审美观,成为时代精神和英雄主义的代名词。杨子荣使童祥苓成为“文革”中闻名遐迩的明星,样板戏也带给他宠辱交加的一生。
在上海170平米的寓所里,童祥苓跟一个普通的70岁老人无甚区别。
他穿着臃肿的大棉背心,趿着棉拖鞋,在厨房里张罗管道工修水管,只有客厅墙上悬挂的杨子荣剧照和与毛主席、周总理的合影,显示出一些梨园气息。贤惠的太太南云几年前眼底黄斑,视力退化到0.1,跟人照面只能看见个影儿,家里的许多事情,都落到童祥苓身上,他房里房外跑,一动就喘,“没办法,老慢支(老年慢性支气管炎)!”一坐下谈话,他的脸上就恢复了名伶神采,溜圆的眼睛时而上挑、时而斜睨、时而含笑,他还有个习惯性的表情,先把眉毛鼻子眼睛使劲攒在一处,再使劲挣开。据说不少老戏剧演员都有这个毛病,过去扮脸上妆前得先往脸上扑冰糖水或蜜水,时间久了脸绷着难受,得松快松快,他是不是也是这个原因呢?忘了问他。
1935年,童祥苓生于天津,8岁起在北京学艺,同年登台。在他懂事的时候,大他13岁的四姐童芷苓早已是红透上海滩的头牌坤旦。为了培养这个童家最小的弟弟,姐姐不惜工本,为他广延名师,十几岁时,童祥苓便与二哥童寿苓,姐姐童芷苓、童葆苓一起令童家班扬名梨园,然后又拜入马连良门下,成为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当选杨子荣
老的戏剧演员都是班里论排行,我们童家比较特殊,都是亲姊妹兄弟。我们家不算梨园世家,父母都不干这个,但是我们这一辈儿,许多都走了这条路,大概是受我姐姐童芷苓的影响吧。
能选我演杨子荣,那是碰上的。那时候,我们童家人正靠边儿站呢,1964年那会儿,江青说我姐姐反对现代戏,我们一家子都受到株连。其实我姐姐最支持新戏的了,她原先演老戏的时候,就排了很多新戏,什么《武则天》啦《大闹宁国府》啦,1958年的时候我们就演现代剧了,我们童家班创作了《赵一曼》。我姐姐那时候很红,大江南北都知道童芷苓,她把我们姐弟聚集到上海,想发扬童家艺术,号称“童家班”。但是“文革”一到,她被“揪出来”了,江青说她反对样板戏,是文化特务。
前些天还有电话找我,要跟我核实一些细节,据说北京方面查到史料,江青担心自己在上海文艺圈的旧事被人知道,所以要把知道她底细的人一网打尽。我姐姐恐怕就是吃了这个亏,不过这事儿我不知道,我姐姐也没说过。
反正选杨子荣那会儿,我们也知道自己的处境,轮不上,不该有我。剧团领导最后一个把我找去。我到了后台,一看,几省几市的老生都在这,这么多唱老生的,我说你们干嘛呀?在这?大伙儿在后台开心嘛!考试。谁考试?后来我就上去唱了一段,传统戏《定军山》,唱了一段就下来。过了一会儿孟波副局长进来,说你能唱《法场换子》吗?我说可以。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江青过来秘密选演员呢,不过她也没有马上就决定让我演杨子荣,几天后她去看了我演出的《红灯记》。
快开演了,团长告诉我,江青来看戏了。说实在的,那头两场我自己都觉得浑身唱着不自在,怎么提这个灯也不是,左手也不是,右手也不是,反正哪儿也不是。我没敢告诉我姐姐,如果告诉她,她可能比我还紧张。等演完了,江青上台,没理我姐姐,就跟我说你别老吃自己的饭。不吃自己的饭,我吃谁的饭呢我?她说你应该自己创作。那咱就自己创作。我创作什么呀?我也不知道。说完了她就走了。
没多久,我就被调进了《海港》剧组,扮演正面角色大队长。我在《海港》只排了一天的戏,第一天我还跟导演逗乐,第二天张春桥来了,说在休息室等着见我。我当时一想坏了,怕是出娄子了。
到那儿去见他,他脸一板,我更害怕了,完了他问,“你愿意演杨子荣呀,还是愿意演这个大队长呀?”
这我可蒙了,他为什么提这个问题呀?我想了半天。我说我从来,领导调我上哪儿,我上哪儿,没说是让我上《威虎山》,我自己提出上《海港》,什么我也不知道呀,就把我弄到《海港》。我想了半天,我说张书记,杨子荣也是革命英雄人物,大队长也是革命人物,都是现代戏,我全喜欢,您看我应该上哪儿我就上哪儿。这时候他脸上的肌肉开始有点笑容:那么你今天晚上就到《智取威虎山》剧组报到吧。我就是这么个机会才得到这个角色。
我这辈子,也是三起三落,“文革”前挺好,1957年那会儿就给我定每月350块钱工资呀,那时候吃一顿西餐,大概也就花1块钱。我姐姐更不得了,她在京剧院挣1000块钱工资,那多少钱哪!比现在的腕儿也不少哇!解放以后,全中国没有一个人有私人汽车,童芷苓有!当时文艺界最有钱的就是童芷苓,你要见了陈强,就是陈佩斯他爸,你问他,他拍《魔术师奇遇》的时候,坐在敞棚汽车里面钓鱼,那车是谁的,他一准儿跟你说:跟童芷苓借的,进口儿福特!我姐姐一入党就把房子、车子什么都上交给国家了。
“文革”一开始,我们童家算是一落,我姐姐被揪出来了,整天钻牛棚、挨批斗,我们也跟着靠边儿站。当时我姐姐说,你们说我是文化特务,只有等解放台湾了,你们查了国民党的资料,才能证明我的清白,现在我怎么说都说不清楚哪!
1965年我演上了杨子荣,算是第二起,我姐姐挺高兴,嘱咐我要争气,拼上一切也要成功,她这是指望我洗刷童家“反对现代戏”的罪名呢。
我记得调到《智取威虎山》剧组,江青就说,第一,把你调过来目的很明确,就是加强杨子荣的音乐形象,特别是杨子荣的基调。我说什么基调?她说,共产党员这4个字,你把他这个形象基调搞出来就行。
比方说吧,那座山雕一枪打一个灯,杨子荣得把座山雕给压下去,一枪打俩灯,那俩灯是穿在一个保险丝上,我跟管灯光的不容易呀,那时候设备不像现在这么先进,那时候有一百多个铡刀呀、变光呀,到时候就得用手一推,保险丝一碰,打俩灯。
也有弄错的时候,演小土匪的有这么一段词:“三爷把灯给打灭了。”杨子荣打完,“一枪打俩,一枪打俩,好枪法!”有一次搞错了,“叭”座山雕一枪,俩灯灭了。
我一瞅,座山雕灭俩灯,那我不得灭4个灯?这些小土匪就没词了:“嘿,好枪法!”就完了,我这杨子荣一打,“叭”,就一个灯,大伙儿编词呗,不能没词,全灭了,没辙了,杨子荣一枪所有灯都灭了。
就这么害怕出错儿害怕出错儿,还是出了几回错儿,有两次在台上还忘词儿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啥也没了,怎么办?!你说一个演员,又要演戏,又要挨批,又要写检查,神经高度紧张,那真是!
1966年,《智取威虎山》进京演出,得到毛泽东的肯定,兴奋的童祥苓在给妻子的信中,顺便也给他的姐姐童芷苓写了几句话,因为他知道,姐姐对悬系着童家人命运的《智取威虎山》一剧十分挂心。他告诉姐姐,主席看了戏还修改了台词,然后他写道,“我们文艺工作者,应积极去表现工农兵,我希望姐姐若有什么问题就交代,但我相信姐姐不是坏人。”
不料,这封信落入了“造反派”手中,几句简单的话,成了弟弟为姐姐翻案的白纸黑字的铁证。童祥苓刚一返沪,姐弟俩就同台被批斗,连远在北京的妹妹童葆苓也未能幸免,年迈的父母更是吓得主动带领红卫兵查抄早已一贫如洗的家。童祥苓没有意识到这场风暴的残酷,他试图与当时的上海市委书记张春桥争辩,这场争吵使他始终遭到张春桥的记恨。不久,那个神采奕奕的杨子荣从舞台上消失了。
绞肉机里讨生存
其实原先选我演杨子荣就是权宜之计,后来剧本主席也定了,戏也成熟了,换个人演也成了,就把我赶出来。1966、67、68这3年就净是劳动和批斗,反正哪天斗童芷苓我就跟着上台去,他们说今儿没你,我说没我我也站这儿吧,反正我姐姐站这儿呢,我也得站这儿,那没办法,她姓童我也姓童呀。
张春桥说我给童芷苓翻案,我哪儿有力量给我姐姐翻案呀,自身还难保呢!当时我也是挺倔,我说张书记,您说这个话好像没什么水平。张春桥瞪眼一拍桌子,“你说什么?!”我说您别生气,您让我把话讲完。我说童芷苓,我姐姐,你们现在说她是文化特务也好,什么也好,你们现在审查之中,并没有给她定案,你都没有定案,我给她翻什么案?这不成我给童芷苓扣上反革命的帽子,我给她定案了吗。这个话您说得没水平。后来他说,“你们童家有几个好人?”这话我有点接受不了,我说童家有几个好人,历史可以作证。
好,第二天我老婆到京剧院了,说你快来吧,她也不敢在电话里说。我去了一看,京剧院那舞台上,大概有一米见方吧,几个大字:童祥苓不投降是灭亡!我一看坏了,今晚上这主要演员是我了!这批斗的主要人肯定是我了!
出了京剧院的门,我回家应该是往左手走,一下我就往右手,就往外滩那边去。当时我想,他妈的,跳河算了。我为什么非常感激我老婆?她把我拉住了。她非常理解我。她当时说了几句话,她说你自己应该什么事都想开,你不为自己想,还得为孩子想。我夫人是非常非常老实的一个人,孩子又那么小,嫁到童家本来连累了她了。我就跟她回了家,我心里想,反正今后我这一辈子——那时候也没想到“四人帮”会倒呀——反正这辈子按我的性格就是屈辱、屈辱地活着吧。
到了1968年,八部样板戏要拍电影,第一批要拍的就是江青最喜欢的《红灯记》和《智取威虎山》。于会泳为寻找新的杨子荣人选,找遍三省一市的京剧团,都没找着合适的人。当时我正挨批呢,为一次压腿挨批。
我们是演员嘛,下意识的习惯,呆着没事,就把腿给搁这儿了,耗腿。谁知道下午马上集合开会:“童祥苓还在那儿练功,梦想回到台上演杨子荣,痴心妄想!”批斗了一下。最可笑的是,第二天于会泳找我,“你最近练功了吗?”我心里说你这人莫名其妙,我压了次腿你就给我来次批斗,我还练功?我说没练功。他说,“要练功,要练功,你这个玩意写个检查,叫大伙通过。”后来回去我明白了,这叫突击解放、带罪立功。我跟我老婆说,你别着急,我死不了了,他们又要用我了。
那几年也不知道怎么过来的,有人说,你是天天在绞肉机里打滚呢。
第一个要检查,经常写。工宣队老敲我的警钟:你的问题还没有完,你的性质已经定了,是敌我矛盾!第二我要劳动改造,早上起来吃完早点,全剧团200人的碗筷我要洗干净,完了上班,吃完中饭200人的碗筷我要洗完,等我洗完人家睡完午觉起来了,我又上班。晚饭后我再洗,洗完还要开会,或者批斗或者说戏,这就是我两年的生活。
我有预感,早晚有一天,不管我是否成功,会把我从舞台上弄下来的,因为我是童家的人。1970年,经过江青等人亲自反复指导修改,电影《智取威虎山》拍摄成功。回到上海后不久,童祥苓果然被搁置起来,从1970年到1976年他几乎没再排过戏,但电影《智取威虎山》的成功,却使他成为了家喻户晓的明星。他的太太南云是梅兰芳的学生,也是著名的京剧演员,因为受到牵连,被下放到上海农村劳动,演惯娇滴滴旦角的身段,整天泡在水稻田里喂蚂蝗,两条小腿静脉曲张。
1976年,“四人帮”倒台,童祥苓很高兴,他想,姐姐的问题,童家的问题,终于有个出头之日了。他没想到,他自己却因演过杨子荣,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物。“反正好事都没我。”因为历史问题,他在剧团老是评不上先进,这有点伤他的心。
滋味万千的1976
“四人帮”倒了,倒是能唱戏了,但是还在审查我,说我是“四人帮”的嫡系队伍啦,这个那个啦。幸好,“文化大革命”当中张春桥有批示:此人不可入党。我就沾了这点光,因为不入党就不能篡党夺权了,对不对?哪有一个群众篡党夺权的?
你问我对1976年那一年的印象?工作组!政审!审查!那一年我们剧组创作了一个《甲午海战》,戏不错,真不错,3个月客满,买不着票。但领导就跟你疙疙瘩瘩,日子反正不太好过,抓也抓不着什么。那时有个香港记者找到我,很看好这个戏,想推到香港,结果领导没同意。何必呢?为一个童祥苓?我不演好了,给别人演好了,戏还是好的,别因人废戏呀。那年还排了《大风歌》什么的,排了好些戏,白花力气,一个演员有多少力气去糟蹋呀。
我有时候就生气,你说“文革”10年,总不能都罢工不干活吧?要是农民都罢工,你们吃什么?要是工人都罢工、铁路都罢工呢?像我们这样还在工作的,“四人帮”一倒台,我们倒又成了为他们出力的“嫡系队伍”了。干脆彻底打倒倒好了,像我们这一拨的,你说我是好人还是坏人?说不清楚。我跟我们剧团领导开玩笑,等我追悼会上,也别给单位添麻烦,悼词啊啥的都别要了,别给我定性了,定不了性。
我只能等着时间,让老百姓、观众来给我定性,看我童祥苓是好人还是坏人,肯定你否定你,最后会有一个结论。我这一生当中最幸福的,就是为京剧艺术做了点事情。1960年代末到1990年代初,是我们把京剧的几代观众用手连起来了。现在30年过去了,大家看我倒亲切了:杨子荣,我们是看你的戏长大的。
你说成也杨子荣,败也杨子荣?其实话不能这么说。我跟杨子荣有个不解之缘。我记得上海刚解放那会儿,晚上放完炮,大家都不敢出去,我当时才十几岁,小孩总归好奇,偷偷溜出去,看见解放军坐在路边,抱着枪在休息,也没有干扰交通,也没有去人家家里抢东西,跟国民党的军队很不一样,我印象很深,年轻人嘛,会本能地辨别善恶,当时我就向往着,将来能够演绎一个解放军的形象。命运安排,正好演了一个杨子荣,算是如愿以偿,可以施展自己所学的东西。
我一辈子喜欢这个戏,喜欢这个人物,《林海雪原》的书我也看了,它太适合我们京剧的唱做念打了。
1993年,58岁的童祥苓决定提前退休,告别舞台,他跟太太、孩子一起,开起了小饭馆。童家饭馆开了8年,这是童祥苓这几十年来,最开心的一段时光,过去聚少离多的一家人,可以经常呆在一起了。
今年是童祥苓和太太南云的50年金婚,早年父母撮合而就的“包办婚姻”,成就了一对相濡以沫的患难夫妻。童祥苓很得意,“结婚前都没见过,结婚那会儿一见,嘿,真挺漂亮!嫁我算是亏了。”南云在旁边微笑着补充,“我妈做的主,我那时候小姑娘,啥也不懂。”
他们的婚礼十分简单,全剧团集中在小剧场里,领导宣布二人成婚,喜糖一散,就算完事,也没婚假,当天都没来得及进洞房,二人就又跟着剧团到外地演出去了。
夫妻店的生意越来越难做,2001年,童祥苓把小饭馆转了出去,现在他还零星参加一些演出,不扮相,清唱,算是玩玩。南云的眼睛出了问题以后,他们两个到哪里都不分开,因为他就是她的眼睛。一条白色长毛小狗,老姑娘“妮妮”,跟了他们12年,一条腿瘸了,在家里狂吠不止。每天下午,童祥苓得抱着它下楼溜弯儿,溜得气喘吁吁,“它没法儿走路,这哪儿是我溜它呀,是它溜我!”
(摘自 《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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