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于元旦佳节宴请文武百官,遂命鼓吏进帐。祢衡边唱〖导板〗边缓步从容登台,这是本剧最核心的唱段,唱词如下:
“馋臣当道谋汉朝,楚汉相争动枪刀。高祖爷咸阳登大宝,一统山河乐唐尧。到如今出了个奸曹操,上欺天子下压群僚。我有心替主爷把贼讨,手中缺少杀人的刀。主席坐定奸曹操,上坐文武众群僚。元旦节与贼个不祥兆,假装疯魔骂奸曹。我把这蓝衫来脱掉,破衣褴衫摆摆摇,大着胆儿往上跑,帐下的儿郎闹吵吵。……你二人不必呵呵笑,有辈古人听根苗。昔日太公曾垂钓,张良拾履在圮(pi)桥。为人受得苦中苦,脱去了褴衫换紫袍。……你二人把话讲差了,休把虎子当狸猫。有朝一日时运到,拔剑要斩海底蛟。……休道我白日梦颠倒,醒来就要上青宵。身上破衣俱脱掉,赤身裸体逞英豪,怒气不息往上跑。你丞相降罪我承招,将身来在东廊道,看奸贼把我怎开消!”
(按:根据杨宝森演出录音整理,与谭氏词略有不同)
按古代宗法规定,击鼓人必须身着新衣,祢衡偏穿破衣而入,这就是在找茬儿。被阻拦之后干脆一丝不挂,裸体登场,这是对曹操的蔑视。这一举动在近两千年前,应是惊世骇俗的,祢衡这一裸可谓至狂之举了,可能也只有魏晋的风流人物有此胆色和风骨。《三国演义》原文表:“衡当面脱下旧破衣服,裸体而立,浑身尽露。坐客皆掩面。衡乃徐徐着裤,颜色不变”。试想祢衡的身材也应不差,不然这一裸岂不很没面子?传闻演此剧,原本台上的祢衡是上身赤裸的,后来舞台上有了女老生,则多为不便,才改着衣上场。我觉得这个说法不足信,因为早在十九世纪与二十世纪交际,尚无女演员能登台。何况以京剧的写意手法又何须真裸呢?
“杀人的刀”一句腔,本是传统唱法。谭鑫培唱《战太平》“刘伯温八卦也平常”一句也用此唱法。各有妙处却都表现了主人公的激愤心境。据说谭氏高足余叔岩常以“三打一碰”作“打炮戏”,即《打棍出箱》、《打渔杀家》、《打鼓骂曹》和《碰碑》。而“三打”中以《打鼓骂曹》为最次,未承谭师挺拔高亢之风范。因谭鑫培未留此剧唱腔录音,余叔岩亦只留有一段〖西皮快三眼〗,所以无从比较。后学者以杨宝森最擅长,今多从杨派唱法。而杨虽与谭、余同脉,碍于条件不同,想已不能再现原貌,实为憾事。就谭鑫培而言,《骂曹》是晚年常演的剧目,据宋学琦所列《谭鑫培艺术年表》中记载:“一九一四年六月七日,与黄润甫、李顺亭、刘春喜在庆升园演《骂曹》;同年十月十九日,与何桂山、李秀峰在文明园合作此戏。……一九二五年二月四日,又与郝寿臣、郭益棠在丹桂园联袂。……一九二六年,已七十岁的谭大王又分别于六月六日和十一月十五日演出《击鼓骂曹》。”
杨派的《击鼓骂曹》,是其代表作。由于杨氏的嗓音条件与谭、余均有差别,固唱法演法亦有所变。但从效果上看,颇为成功。如“人言曹操多奸巧”的唱段中,杨的唱腔较为自然流畅。“哪怕虎穴与龙牢”谭氏音调较高,稍带拖腔,显得气势昂扬;而杨的结尾低沉有力,显示了坚定的决心,各有千秋。下面就这段“馋臣当道”,详细谈一谈。
这段唱腔由〖西皮导板〗、〖西皮原板〗、〖西皮快板〗等板式所组成。〖导板〗一句中“谗”、“谋”、“朝”三个阳平字,杨宝森均按阳平低唱的方法来处理行腔,由于要加强气势,在“汉朝”二字上,“汉”字由“3”音直滑入“5”音,稍加停顿,既走低音“6”唱“朝”字。形成行腔大跳的峭峻之势,再甩腔几经跌宕,结束唱句。这正是杨宝森平中见奇的高明之处。接下来的原板基本上也取平稳、流畅的风格,决无雕琢卖弄,拖泥带水之弊。如“动抢刀”、“登大宝”、“乐唐尧”等句的用腔都没有耍腔讨俏。唱“我有心替主爷把贼讨,手中缺少杀人的刀”一句,“把”字前不用过门,突出了祢衡愤懑的心情。“杀”字拖两板,音满气足,一气呵成。同样,〖原板〗转〖快板〗时也不要过门,直接切入,将祢衡急于进帐骂曹的迫切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后四大须生”中,很多人推宠谭富英的〖快板〗,我以为杨宝森的〖快板〗绝不逊色。他的特点是吐字清楚,摆字讲究,能依字行腔,而且不因字害腔。参考一九五○年香港演出录音中《四郎探母》“见弟”一折和此剧《骂曹》,便知所言不虚。唱腔补实无华又气韵生动,尤为可观。“我把这褴衫来脱掉”一句,谭鑫培按固定节奏唱,略显呆板。而杨宝森虽亦不以俏取胜,但一贯到底,在“衫”字后面略顿一下,于曲调快速行进中,“掉”字往上一扬,顺势迂回下行,在“6”音上拖腔,再稍加起伏,结束在“5”音上。加之杨宝忠的胡琴和杭子和的鼓声相佐,相得益彰,情绪饱满。有识者认为,马连良的《淮河营》中“三人同把鬼门关上爬”,和程砚秋的《锁麟囊》中“忙把梅香低声叫”两句都是从此处化出来的。
《骂曹》一剧,重在击鼓。《三国演义》原文有述:“遂击鼓为《渔阳三挝(zhua)》,音节殊妙,渊渊有金石声。坐客听之,莫不慷慨流涕”。更有后人将祢衡的《渔阳三挝》与嵇康的《广陵散》并称失传之绝响。京剧中是打三通鼓,然后奏《夜深沉》。谭鑫培此中有绝技,三通鼓能打出五套花,又于《夜深沉》中加入《节节高》、《鬼推磨》,后学皆宗谭。此中打鼓,难在两臂要抱圆,全凭腕力,且双手用力须均匀,鼓声疏密有秩。当年谭氏与琴师梅雨田的合作可称神品,余叔岩虽得谭亲授,惜亦未留下打鼓录音。幸而杨宝忠得余真传,我们从1950年杨氏兄弟在香港的演出录音中得以饱了耳福。那次杨宝忠与其弟宝森合演《盗魂铃》一剧,其中一段由杨宝森操琴拉《夜深沈》曲牌,杨宝忠击鼓和之,宝森还反串了花脸的四句〖原板〗,台下自是欢声雷动、掌声不息。今日闻之,能窥谭、余鼓技之一斑。
祢衡打鼓,实是技惊四座,连曹操也不禁起身凑过去欣赏,一见之下发觉祢衡赤身相向,这是对自己的大不敬,于是责问他。祢衡的反应和回答是敏捷而有力的:“赤身露体方显得我是清白的君子”。看来曹操并不是吵架的高手,竟接了话茬儿:“你是清白的君子,哪个是混浊的小人”?这还用问吗?“你就是混浊的小人!”祢衡答。曹操大概是没想到对方真的敢直指自己,又一次找骂:“老夫身为首相,何言混浊二字?”这就为祢衡提供了骂曹的机会。祢衡出口成章,用了一个排比句,引了两个典故:
(念白)“你不识贤愚眼浊也;不纳忠言耳浊也;不读诗书口浊也;常怀篡逆乃是心浊也。我乃天下名士,将我用为鼓吏,有如臧仓毁孟子,阳货轻仲尼,曹操!贼真乃匹夫之辈也!”
其实,祢衡对曹操的批评,并没有多少道理。说他“不识贤愚”,曹操其实很能知人善任。当然,也确实对那些“保皇派”的儒士们进行排挤。究其根源,近代学者陈寅恪一语道破:“夫曹孟德者,旷世之枭杰也。其在汉末,欲取刘氏之皇统而代之,则必先催破其劲敌士大夫阶级精神上之堡垒,即汉代儒家思想。”这也是曹操与孔融及祢衡的矛盾根源,一个要篡汉,一个要保汉,政治立场完全不同,所以就难免貌合神离、同床异梦了;说曹操“不纳忠言”,比较当时的很多军阀而言,曹孟德也算是善于听取意见的了,“骂曹”后不久的官渡之战就证明了这一点,而他的最大对手袁绍恰恰是败在了“不纳忠言”上;说曹操“不读诗书”,以写作的帝王级人物来讲,清干隆一生写了四万首诗,一句也不被后人记住,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等诗句,至今还挂在人们嘴边。后来曹操把蔡文姬从匈奴单于手中赎出来,亦颇显诗人的浪漫情怀;至于“常怀篡逆”,倒是有的。只不过路人皆知的是后来他的儿子曹丕的野心,曹操一直还是“不敢”公开的,一生也未称帝。据史载,汉献帝有一次被吓怕了,单独当着曹操的面说:“这个皇位还是丞相您来坐吧。”曹操大惊失色,躬身退出宫殿,项背上全是冷汗。因此,当时仍有很多人认为曹操专权是因为皇帝无能,他必须担负起平覆群雄纷争的乱世局面,而非真心篡汉。祢衡又引经据典,以臧仓、阳货贬低曹操,以孔孟贤圣比喻自己。臧仓是鲁平公身边的谗臣,经常诋毁孟子,成语“臧仓小人”就是指他;阳货是春秋时鲁国的大夫季孙氏的家臣,一次季孙氏请客招待读书人,年轻无名的孔子也想趁机结识名人,结果宴上被阳货骂了一顿,只得退出。
这里要插一句。按戏中说法,孔融先生此时早已溜之大吉了。曹操的唱词里有“孔融带愧转回归”的话,大概是祢衡把事做绝,令他也很难堪。而按《三国志》里的描述,这位孔老兄并没有走,而是把祢衡拉到角落里,以师友兼大哥的身份对他进行了严肃的批评。又到曹操帐中为祢衡道歉说情,曹操表示接受并让祢衡再次进帐。不想祢衡走到帐门口,用木棍敲打地面又大骂起来。曹操怒极,干脆备马三匹,派两名武士压着祢衡去刘表处下书了之。
关于祢衡如何被派去荆州的,京剧在情节细节上做了修改,由被挟迫变为在众人劝说下无奈应允。群臣询问鼓吏原委,祢衡用一段〖二六〗“未曾开言我的心头恨”解释了经过。曹操插话讥讽:“舌辩之徒!”祢衡也立刻反驳,把自己又比作战国的苏秦、张仪,并称“有朝大展昆仑手,要把奸贼一笔钩。”祢衡此时还有被汉帝重用,报效国家的士途期待。曹操则冷笑道:“井底之蛙,能掀多大的风浪!”意思是说,祢衡是痴心妄想,根本没有看清汉代将亡的大势所趋。祢衡毫不示弱,再次坚定地宣言:“有朝一日风云驾,要把奸贼一把抓!”这时,曹操不失时机的转而问群臣:“他道老夫是奸臣,老夫奸在哪里?”
群臣齐声大表忠心:“丞相乃是大大的忠臣。”曹操不禁得意地大笑起来。面对曹操的霸道,祢衡这时则当众揭发曹操的隐私:“自幼儿举孝廉官卑职小,他本是夏侯子过继姓曹。”这也正是孔融想要说而不方便说的话。帐下张辽忙又跳出来拔出配剑,曹操胸有成竹,再次阻拦。而祢衡不依不饶地又开始大骂张辽的叛变史。有人认为“骂张辽”一段是余叔岩加上的,根据刘菊禅于40年的回忆文章中说:“实在谭氏自入民以来,因受种种压迫,心有所感而发”。曹操见如此下去无法收场,就暗示群臣劝说祢衡赴往荆州,祢衡本不情愿,但想到家中老小,不由得冷静下来,思想上起了斗争。《击鼓骂曹》全剧共有三段〖二六〗,除了前面的“丞相委用恩非小”和“未曾开言我的心头恨”之外,就是这一段:
“列公大人齐来劝我,有如方醒梦南柯。自古道责人先责己的过,手摸胸膛我自揣摩。罢!罢!罢!暂息我的心头火,事到头来无奈何。你把书信交予我,顺说刘表作定夺。”
头一段〖二六〗是听到被用为鼓吏时由冷对而转为愤怒,演唱节奏逐渐加快,后转为〖快板〗,显然与人物的心情相吻合。第二段是叙述身世,较为平缓。而这一段是面对痛苦的诀择,节奏由慢变快。唱完“心头火”之后,他面现犹豫之色徐徐走出,怒还未止,又拧眉瞠目,再欲入内,被群臣阻止,婉劝而罢,这是符合祢衡的个性特点的。杨宝森起唱时用了长过门,表现祢衡的思考过程,比老谭把长过门放在首段之前要更为恰当。
为什幺剧作家把尾声作了改动,使祢衡最终向曹操妥协了呢?也许是想把祢衡“刚勇”后面理智的一面描写出来,毕竟“狂人”不是“混人”。
曹操顺水推舟:“顺说刘表归降我,老夫保你在朝阁。”祢衡用“宽宏”两字来形容曹操对自己的许诺,并决心:“顺说刘表若不妥,我愿死他乡做鬼魔。”
杨宝森留下三场《击鼓骂曹》全剧的珍贵录音,我最欣赏一九五七年在上海演出的实况录音。这个版本用时较之另外两场略长,当日虽嗓音略带沙哑、状态一般,但情绪饱满,无论唱念都更为老练自然,较之被配像的那一版室内录音更有“大巧若拙”的感觉,体现了杨派艺术的醇熟境界。尤其打鼓一段,尤为动听,观众亦为之倾倒,叫好连连。此录音由上海音像出版社出版过盒带,很值得收藏。给杨宝森配演曹操的花脸当中,最知名的应该是侯喜瑞先生。《门外忆侯老》(作者:晓雄)一文中回忆1956年的一场演出,有这样的生动描绘:“……那一曲‘夜深沉’伴着‘渔阳参挝’拔地而起时,我的目光本应盯住祢衡不放的,却不知不觉地屡屡被曹操引开。那曹操不过只给观众一个背影,但双肩微颤、袍袖轻摇,随着鼓声疾徐而相应起伏,他仿佛也沉醉在那激越、愤懑的鼓声中了。再加上三指轻捋一咎长髯,真是美极了。如果说祢衡之鼓是一幅有声的画,那么曹操的‘听’就是一首无字的诗。”足可想见,侯老做工之精湛细致而又不失分寸的深厚功力。
本贴由裘迷于2006年1月16日10:58:25在〖中国京剧论坛〗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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