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学者对京剧怀有如此深情的,应该说无过于《清园谈话录》的作者王元化先生了。在近期刊出的谈话中,作者回忆一次听杨宝森演全本伍子胥所留下的激动难忘的印象,叹赏之余兼及京剧唱腔与流派问题。我也爱听京剧,能于深夜静听中央台的一套京剧节目,不顾疲劳,以为深得欣赏之乐,然而我只是一个那种所谓门外的爱好者,即喜听而未能达到如《谈话录》作者那样高度的欣赏水平。对于这一篇谈话,我注意到两句话,一是说“好的京剧不以情节取胜”,另一句是京剧所谓韵味与唱腔问题。前一句话意谓京剧的魅力在于听而不系于情节,早有人说老北京人听戏而不是看戏,其极端竟有背站戏台听,所谓韵味者殆由此寻味而得。我有时深夜听京剧当自得其乐时,会产生这样的思想:以单一的西皮二黄演唱诸种剧情,何以能产生如此美妙的歌声,而绝无乏味重复之感?于是乎我想到西洋歌剧。西洋歌剧的音乐是一剧一曲,而中国京剧的音乐始终是单一的皮黄,神奇即在这里,单一竟不失其无限的艺术魅力。西洋歌剧有着悠久的发展过程,甚至歌德出生时上演的舞台剧也对歌剧形成有关联,更为重要的是歌剧与交响音乐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以瓦格纳为例,他承受了多重的历史与文化传统的影响,他的歌剧以《罗恩格林》为例,其中歌唱部分实际上演化入全部乐曲而成为一如交响乐中的一个乐章。这是极端的例子,就我们目前所熟悉的意大利歌剧,更易于与我们的京剧相比照。意大利歌剧取材于莎士比亚悲剧,如《奥赛罗》,也取材于流行小说如《茶花女》,相对地说较少涉及神话和民间传说。音乐的制作自有格式与承传。不同的是各有各的擅长的旋律,这就是罗西尼、梵尔第、普契尼歌剧所以有精彩纷呈之势,而各得其妙。于是我们要问,中国以单一曲调演出的京剧何以不稍逊于西方歌剧呢?问题在于京剧的曲调纵然不出西皮二黄兼及徽、昆,但因学融而异,给予演员的发挥个人腔韵以无限空间,从而产生韵味各殊的流派。所以京剧音乐有如此持久的艺术魅力,用翁思再先生的话说,就是“皮黄本体”。这真可说是揭示京剧音乐最为精烁的概括。舍此人们或许无法抗拒西洋歌剧所呈现的远为华丽壮观的演出。
所以《谈话录》作者与翁思再先生在京剧流派与唱腔问题上的分歧,与其就事而论,何如就京剧与西洋歌剧的对比,探问何以我们单一音乐的京剧能百听不厌。明乎此,我们才可以说,我们能欣赏西洋歌剧,但更爱我们的京剧。
(摘自 《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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