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春先生是我喜爱的京剧艺术家之一。他的舞台生活时间不算长,只有三十多年,然而他的艺术造诣将彪炳史册,永远值得人们怀念。这使我想到,一个演员的历史地位,最终取决于他对其所从事的艺术能否有所"增值"。这是借用经济概念来谈艺术。京剧艺术的丰厚传统既强大又脆弱,全看后起者怎么样了。在有些演员身上,京剧艺术是"贬值"了,有的简直"惨不忍睹";有些则可以"保值",更有少数演员还能"增值",京剧的艺术生命,就是靠着他们才得以维系,并不断呈现其蓬勃生机。当然,演员艺事的消长得失,也不是纯粹个人的事,其背后都有某种社会原因。
中国文化的演进,大抵离不开南北两极的互动作用。出现于近代的京剧,尤其近百年来的发展变化,更同京、海的对峙与融通有密切关系。如梅兰芳与周信芳,一北一南,各有自己的文化圈,却都在融通中把京剧艺术推进了新的境界。少春先生也是一个典型人物。他自幼生长在上海。其父李桂春老先生(艺名小达子)是一位梆子出身的海派京剧名家,功力深厚,戏路极宽,曾以《宏碧缘》《狸猫换太子》等连台本戏在上海走红十余年。可以说,少春是呼吸着"海风"长大的。故在1938年初夏,当天津李华亭约袁世海先生为少春配戏时,袁对李还以"小海派"目之。其实,这个"小海派"早就在接受京朝派的洗礼了。这要归功于他父亲的远见卓识。李桂春于1931年(时少春12岁)带着全家离沪到天津定居,先后聘请丁永利、陈秀华为少春授艺,经这两位名师训练,少春树立了文宗余叔岩、武宗杨小楼的高远志向,找到了立足于京剧领域的高起点。但少春的成长环境犹如天津的京剧市场一样,是南北路并存的。一方面,陈、丁二位严格按余、杨路数教给少春;另一方面,李老先生又要根据自己的艺术见解,改动陈、丁所教的若干路数。这常使少春感到为难。对于这段学艺经历,少春曾这样告诉翁偶虹先生:"那时我真有点孙悟空分身法的本领,在父亲面前是一套,在老师面前又是一套";起初"对于父亲只是敷衍",后来自己演正戏,尤其排演新戏,"有些关键的细节,能够得心应手地创造出来,却是从父亲的传授中,潜移默化而取得的。"这种传承上的非单一化,对于少春艺术上开放性格的形成,大概是很有影响的吧。
1938年10月,少春实现了拜余叔岩为师的愿望,成为余氏"最喜爱的门徒"(陈维麟语)。同年冬,少春演出了余氏所授的《战太平》,余师亲为把场,"一时轰动古都,成为京剧界的头等大事"(吴小如语)。然而此后少春又受到了剧评界的许多批评。原因是他没能像余氏要求的那样,暂时辍演,专心学艺,更没能停止扮演孙悟空的一些所谓"海化新戏"。1939年的《十日戏剧》发表多篇文章,标题就是《李少春完了》《李少春真要完了》。有一篇《李少春可以不"完"》的文章说道:"既打算投到京朝派的怀抱里,就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把海派色彩完全洗净。老生戏暂时不演(此指余氏有约:举凡未经实授的文戏,不得擅自出演,藉免识者之抨弹--笔者引自薛观澜《忆叔岩》),唱武生戏是可以的,但是应当规规矩矩的唱唱京朝派武生戏",否则,"还要落一个摧毁京朝派的罪名"。这类批评虽然出于爱护,但作为对于青年演员(时少春20岁)艺术道路的规划和艺术前景的预测,未免失之空想、偏颇。事实上少春学余是相当认真而且十分艰苦的。他受生计所迫,不时要到各地辗转演出,"只能在远游归来的间隙里抓紧时间,到范秀轩中亲聆余氏教益"(翁偶虹语)。无论余氏特为少春说戏,抑或少春旁听余氏为孟小冬先生说戏,甚或观摩孟小冬演出,他都有收获。余氏称他"九窍玲珑,一点就透"。1943年余氏去世后,少春深感损失之严重,遂向对余艺有深切心得的票友请教,如抗日战争胜利后曾拜张伯驹为师,学了一出《战樊城》,张氏《红毹纪梦诗注》有诗记其事。这里我不妨斗胆说一句,在余门弟子"三小四少"中,除文戏不及"冬皇"学得比较磁实外,其他方面,尤其对余氏艺术精神的领悟和富于创造性方面,少春当是首屈一指的。而他的视野包笼南北,既以余、杨为宗师,也不放松对周信芳、盖叫天的观察研究,至60年代初又拜周、盖为师并非偶然,这是一件最可展示其艺术气概的梨园盛事。少春没有像小冬那样,"成为人们研究余派艺术的一个活标本",这使许多余艺爱好者深为遗憾,然而他毕竟开辟了一条颇有创获的独特的艺术道路。依我看,就是以京为本、融海入京,既坚守了北派艺术规范的高度严谨性,又赋予这种艺术规范以充沛的活力。表现在他的艺术创作上,既演出了一批高质量的具有余、杨风格的传统剧目,又把这种风格富于创造性地贯穿到了 不少经过改编或新编的剧目之中。正是这些突出的艺术成就,使他在新中国具有示范意义的国家剧院中,一直居于首席演员的光荣地位,享誉海内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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