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申城舞台,《中国贵妃》成为瞩目的焦点。
虽然这出即将在上海大剧院演出的大型新编京剧还在紧张创排之中,但提前介入的媒体热炒、行家评介、市场造势,就像是开场的锣鼓点、胡琴调,热闹得密不透风,就等着一声全场爆发的碰头彩了。
《中国贵妃》是第三届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的开锣大戏。来自制作方的最新出票统计显示,最贵3000元、最便宜也要100元一张的大剧院门票离开演还有半个月,已经销售一空。
看“角儿”?看阵容?还是看创新?
京剧看“角儿”。看看《中国贵妃》的“班底”,就难怪“人未至,戏先火”。
主角杨玉环由梅派衣钵传人梅葆玖领衔,与京沪两地的当家青衣李胜素和史敏分别饰演;饰演李隆基的则是张学津(张派创始人张君秋之子)、当今京剧界号称最有票房号召力的老生演员于魁智和上海戏迷喜爱的老生演员李军。莫说这一长串眩目的主角名单,即便是戏份不多的众多配角,也数得出奚中路、王佩瑜、严庆谷、徐孟珂等多位梨园的名家新秀来。
名角荟萃只是《中国贵妃》的几大“看点”之一。编剧翁思再介绍说,同样的题材,已有大师梅兰芳的两座高峰《太真外传》和《贵妃醉酒》在前,任何创新都绕不开其经久不衰的艺术影响力。后来对此剧的改革,凡是摒弃这个优势,另起炉灶者,均未成功。然而,凡受原唱腔所限、长达数小时的旦角歌舞(全本演出需近9个小时),也往往陷入单调和沉闷,同样不理想。《中国贵妃》以《太真外传》和《贵妃醉酒》的经典唱段为线索编织情节,但绝非传统剧目的完整再现和延续。
导演郭小男说,《中国贵妃》是在综合吸收了梅派表演艺术中的经典唱腔和身法精华后,根据具有现代人文意味的艺术母题,充分利用上海大剧院的先进舞美手段,在充分尊重京剧本体艺术规律的前提下吸收了西洋歌剧、东方古典音乐舞蹈和现代视听技术的艺术要素后重新创排的。
每一项要素的加入都意味着创作队伍的扩大———被列为《中国贵妃》另一项看点的“最庞大演员阵容”中,包括上海的京剧院、昆剧团、杂技团、舞蹈团、歌剧院合唱队、交响乐团在内,总参演人数超过了200人。这个数字同上一届上海国际艺术节的压轴戏———大型景观歌剧《阿依达》3000人的演出队伍虽不可比,但可能已是京剧单项剧目演出的人数之最了。
戏迷网上担心:“中国歌剧”还姓不姓“京”?
郭小男说,他力图展现出一个以经典传统唱腔为内核、以中西合璧的全新形式为包装的具有传奇史诗色彩的中国大歌剧。
尽管京剧在国外就享有“中国歌剧”的美名,但郭小男对于《中国贵妃》的这个定位肯定还是会让不少迷恋原汁原味“京腔京调”的老戏迷打上一个问号:西皮二黄的板式和咏叹调能配合?青衣老生花脸小生的唱腔加上西洋和声听起来不别扭?京胡等三大件与交响乐队怎么融汇?
在戏迷网站上,也出现了公开对《中国贵妃》探索倾向质疑的帖子。帖子的作者显然是一位知晓该剧创作内情的圈内人士,其“姓不姓京”的发问在当今的京剧理论和创作界可以说具有部分的代表性,其包含的“继承与创新”的内在矛盾核心,也正是京剧界数十年悬而未决的重大命题之一。
继承些什么?创新在哪里?如何把握好两者之间符合现代审美需求的临界点,正是《中国贵妃》主创者面临的艺术难题。
“李杨恋”恋出新意,交响乐烘托“醉酒”
李杨爱情传诵千年,在主题上如何出新?过去此题材的剧目多偏重于政治讽谏意味,《中国贵妃》则强化了二者生死之恋的情感基础。编剧翁思再说,史载杨出身教坊,能歌善舞;李隆基则是公认的梨园始祖、司鼓能手。这给了他启发:“六宫粉黛三千众,三千宠爱一身专”的原因是艺术心灵的沟通。该剧新写了一场“梨园知音”,描写李、杨之间的共同爱好,为李、杨爱情找到了物化形式,也奠定了剧本人文领域的精神基础。 唱腔是京剧的灵魂。《中国贵妃》保留了12段梅兰芳原创唱腔,其中9段原属《太真外传》,3段原属《贵妃醉酒》。新唱段的设计不仅要符合全剧中心思想,也须与经典唱段的韵味相吻合。同时,大段的重点唱段中加入交响乐、合唱队,不仅在直观的场面气势上,在音乐感染力上也呈现出一种新的意味和境界。
导演郭小男说,交响乐色彩丰富、表现手段多而且细腻,在表达人物情感、命运时,在铺排戏剧情节时,有利于表现戏剧结构跌宕起伏的变化,增加冲击力和震撼力。
比如“醉酒”一场中那段脍炙人口的四平调第一句“海岛冰轮初转腾”,伴随着70人歌剧合唱队的伴唱和交响乐的伴奏,在优美自然的原有风格之外,由于多声部音域的渐次宽厚、超拔和音色的丰满、共鸣,的确平添了一份华美、壮丽又隐含着忧伤的色彩,拓展和加深了音色的表现力量,也很好地烘托了人物的心理氛围和全剧的悲情基调。但腔还是四平调的皮黄腔,唱还是梅派含蓄自然的咬字发声,戏迷初听可能有点愣神,细品还是熟悉的梅派韵味和风骨。
排练场探营:杨贵妃跳起胡地舞
在排练现场,记者目睹了许多有意思的景象。
“梨园知音”一场中,杨玉环为李隆基击羯鼓翩翩起舞,一扫《贵妃醉酒》中杨玉环以水袖、身段展现出的柔美妩媚,而是配合羯鼓激越的节奏,于婀娜中流露出塞外胡地的刚健之气,举手投足间融合了现代舞的许多特点。这已经不是传统京剧程式化的动作了,却恰当地体现了主人公相遇艺术知音时的喜悦,也含蓄地象征安史之乱前盛唐雄浑安定的历史气象。所以,没有给人怪异突兀、与京剧格格不入的感觉,反有一种和谐妥帖的新意。再如华丽多姿的皇家宫廷乐舞“霓裳羽衣舞”,表现古战场将军出征阅兵式的“大起霸”,以及李、杨在充满神话色彩的月宫相会的鹊桥仙舞等,都使全剧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意境。
京剧舞台没有门,演员的表演可以让观众感到门的开与关;舞台上灯光通明,表演却可以让观众体会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走一个圆场也许就是千里迢迢,四个龙套演员就代表了千军万马。这种京剧特有的虚拟性、写意化的美学特征,是与注重写实的西方戏剧最大的差别所在。在《中国贵妃》之前,有的新戏也试图在此突破,甚至将真马牵到台上,演员表演起来别扭,观众看着也别扭,效果很不理想。
郭小男说,虚实结合是《中国贵妃》舞美设计尝试的一条基本路径。如李隆基在后宫得悉安禄山起事一场,传统剧目中都是通过报信人的念白表示,如今利用上海大剧院舞台的高科技手段,随着探子来报,后台直接缓缓推出有反叛将士金戈铁马烽火狼烟的真实场景,构成舞台时空上的流动和变换,大大增强了剧情的节奏感和紧张度。
京剧水袖表现“泼水”,梅葆玖直言“不美”
《中国贵妃》有着经典的“核”,也少不了与现代包装“外衣”的磨合。领衔主演梅葆玖先生说:“磨合,就是在实践中求得最佳方案的过程。” 一直关注该剧排练的中国梅兰芳研究会副会长吴迎,举例说明磨合的不易。最初,导演在表现李、杨二人两情相悦的场景中,曾设想加一个两人嬉水泼水的动作,但几位主演再三揣摩,觉得用京剧水袖的程式化动作来设计这样的动作很不合适。梅葆玖一言以蔽之:不美。最后只得放弃。
吴迎说:“你可以设想一个京剧旦角在舞台上开门、舞蹈,甚至开枪、驾车,《骆驼祥子》里还设计了拉洋车的程式化动作,但你总没办法想象一个京剧人物在使用电脑吧?京剧的程式化规律有独特构成,也带有很大局限。如果硬要京剧表现不适合京剧表现的东西,或者是随心所欲地改动,反而说明改动者没有很深地吃透京剧艺术规律。”
在观众熟悉的“贵妃醉酒”中,主创者也曾构思过杨玉环持扇醉舞的新动作。但在梅葆玖按照梅派经典身段示范过后,尽管是便装,在场者无不被那种深入骨髓的梅派艺术的美感震撼了。一位主创者由衷地说,明明是年过六旬的男性在表演,但我却似乎看到一种古典女性的雍容华贵气度和风范。大家一致同意,10分钟的扇舞全套照搬,一步不改,这是梅兰芳先生千锤百炼的艺术结晶,“增一分嫌肥,减一分则瘦”。
这种磨合的感觉,加盟《中国贵妃》演出的京城首席琴师燕守平则称为“靠”。燕守平曾与现代京剧《杜鹃山》的交响乐伴奏合作过,他说:“我手上要向交响乐队和合唱队靠,他们也要向我这边靠,但西皮二黄的韵律和京剧唱腔的起承转合不能丢。”
磨合尺度的把握,往往是艺术探索中最难的部分。梅葆玖也说:“不管怎么改,京剧的灵魂不能丢,皮黄腔不能变。”
梅葆玖:有七成观众认可,我心里就有点底了
梅葆玖对记者说:“这出戏公演后,我非常愿意能做个调查统计,能有70%至75%的观众认可,我心里就算有点底了。”这个看去略显保守的标准,显示出这位艺术家心目中京剧改革形势的严峻,也显示了他衡量京剧改革是否成功的重要标志。
近年来,从新版越剧《红楼梦》到去年的京剧《宰相刘罗锅》,几乎每一个新编排的戏曲剧目,都会引起不小的争议。有的剧目虽然频频获奖,但热潮一过票房便销声匿迹。
在排演《中国贵妃》刚有眉目的时候,梅葆玖就提一个要求:该剧不仅要能在上海大剧院和将要建成的中国大剧院及纽约林肯中心、悉尼歌剧院演出,也要能在天津的中国大剧院和北京的长安大戏院演出,还要能在基层文化馆和工厂、农村、部队,有基本的三大件伴奏就可演出。吴迎说,为此,创作人员构想了4个版本,在上海大剧院首演的只是第一个版本。
据悉,东方电视台戏剧频道正在筹划一次全部由票友参加的《中国贵妃》唱腔大赛,希望藉此推动这些优美唱段走近京剧爱好者。
近年来的戏曲改革曾招来许多思考:“为什么几十年难出一个新流派?”“为什么十几年没有一段口口相传的流行唱腔?”“京剧能不能表现现代生活?”“大制作、大场面是不是京剧发展的总体方向?”“为什么有些新戏获奖越多,上座率越低?”……一场《中国贵妃》的票房成功,肯定不能抹平有关戏曲革新的所有问号。但《中国贵妃》中进行的众多以观众审美需求为目标的艺术探索,已经使它不仅仅是一次单纯的舞台艺术实践,而可能成为一桩对今后中国戏曲艺术的整合、运作和走向带来示范、借鉴效应并产生深远影响的先发实验。
从这个意义上说,下月2日首演的《中国贵妃》是今年中国戏剧舞台上一个重要的文化事件。 本报记者 屠知力摄 《人民日报 . 华东新闻》陶峰 (2001年10月19日第一版)
发表评论 取消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