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戏·唱戏·写戏
我的家乡江苏高邮是个小县城,没有什么娱乐,逢年过节,到亲戚家参加婚丧庆吊,便是看戏。我看过戏的地方很多,给我留下较深印象的戏有《小放牛》、《白水滩》等。我喜欢《小放牛》里村姑的一身装束,唱词也大部分能听懂。《白水滩》这出戏则别具一种诗意,十一郎的扮相很美,我写的《大淖记事》里的十一子,和十一郎有着某种潜在的联系。
我的大伯父有一架保存得很好的留声机——我们那里叫做“洋戏”,还有一柜子保存得很好的唱片。我一听见留声机响了,就悄悄地走进他的屋里去听。他的唱片里最使我感动的是程砚秋的《金锁记》和杨小楼的《林冲夜奔》。我父亲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他会画画,会刻图章,还会弄乐器。他年轻时曾花了一笔钱到苏州买了好些乐器,除了笙箫管笛、琵琶月琴,连唢呐笛子都有,还有一把拉梆子戏的胡琴。他后来别的乐器都不大玩了,只是拉胡琴。他拉,我就跟着学唱。我学会了《坐宫》、《玉堂春·起解》、《汾河湾》、《霸王别姬》。我是唱青衣的,年轻时嗓子很好。
初中,高中,直到大学一年级,我都唱。西南联大的同学里有一些“票友”,我们有时在宿舍里拉胡琴唱戏。大学二年级以后,我的兴趣转向昆曲。在陶重华等先生倡导下,云南大学成立了一个曲社,参加的都是云大和联大中文系的同学,从《琵琶记·南浦》、《拜月记·走雨》开蒙,我陆续学会了《游园·惊梦》、《拾画·叫画》、《哭像》、《三醉》、《思凡》……在曲社的基础上,还时常举行“同期”,参加“同期”的除同学外,还有老师、前辈,如陶光先生是唱“冠生”的,《哭像》、《闻铃》均极佳;植物分类学专家吴征镒唱老生,嗓大声洪,能把《弹词》的“九转”一气唱到底;张中和和他的夫人孙凤竹常唱《折柳·阳关》,极其细腻;生物系的女教授崔芝兰,似乎每次都唱《西楼记》;哲学系教授沈有鼎,常唱《拾画》,咬字讲究;还有数学系教授许宝,我的《刺虎》就是他亲授的。我们的系主任罗莘田先生有时也来唱两段,此外,时任航空公司经理的查阜西先生,他兴趣在研究乐律,常带了自制的十二平均律的钢管笛子来为人伴奏。参加了曲社后,我还酷爱上吹笛,常在月白风清之夜,坐在联大“昆中北院”的一棵大槐树下独自吹笛,直至半夜。同学里有人说:“这家伙是个疯子。”
一九四九年以后,我就很少唱戏,也很少吹笛子。我写京剧,纯属偶然。在北京市文联我当了几年编辑,心里可一直想写东西。那年正好是纪念世界名人吴敬梓,王亚平同志跟我说:“你从《儒林外史》里找一个题材编个戏吧!”我就改了一出《范进中举》。这个剧本在文化局戏剧科的抽屉里压了很长时间,后来是王昆仑同志发现,介绍给奚啸伯演出,在北京市戏曲会演中得了剧本一等奖。
1958年我当了右派,下放劳动,就是凭我写过一个京剧剧本,1962年调到北京京剧院。人的遭遇常常是不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的。
我参加戏曲工作,是有自己想法的。在一次齐燕铭同志主持的座谈会上,我曾经说:“我搞京剧,是想来和京剧闹一阵别扭的。”简单地说,我想把京剧变成“新文学”,想把现代思想和某些现代派的表现手法引进到京剧里来。我认为中国戏曲本来就和西方的现代派有某些相通之处,主要是戏剧观。我的《范进中举》的最后一场就运用了一点心理分析,刻画了范进发疯后的心理状态。有人问:你写戏对写小说有好处吗?我觉得写戏得有个总体构思,要想好各场,还有各场人物的上下场,各场的唱念安排才下笔的。这样才有层次,有起伏。这样的习惯也影响到我写小说。我写小说也是全篇、各段都想好,腹稿已具,然后一气呵成。
从《红岩》到《山城旭日》
我的“解放”很富于戏剧性,是江青下的命令。江青知道我是因为《芦荡火种》,这出戏彩排的时候,她问陪她看戏的导演(也是剧团团长)肖甲:“词写得不错,谁写的?”其时大概是一九六四年夏天。《芦荡火种》几经改写定名为《沙家浜》,我又被指定参加《红岩》的改编。
一九六四年冬,北京京剧院党委书记薛恩厚带我和阎肃到中南海去参加关于《红岩》改编的座谈会,这是我第一次见江青。在座的有《红岩》小说作者罗广斌、杨益言,以及林默涵,好像还有袁水拍。他们对《红岩》改编方案已经研究过,我是半路插进来的心里有些惶恐,只因为觉得奇怪才记住她最后跟罗广斌说的那句话:“将来剧本写成了,小说也可以按照戏来改。”自一九六四年冬至一九六五年春我们就被集中起来改《红岩》剧本。其后我们随剧团大队人马到四川“体验生活”,在渣滓洞坐了牢(当然是假的),大雨之夜上华蓥山演习了“扯红”(暴动)。这种“体验生活”实在如同儿戏。“体验”结束,我们几个又改《红岩》剧本。
1965年4月中旬剧团由重庆至上海,排了一些时候戏,江青到剧场审查通过,定为“样板”,决定“五一”公演。“样板戏”的名称自此时始。从上海回来后,我们继续修改《红岩》,一直折腾到年底,似乎这回可以了,我们想把戏写完了好过年。1966年春节前两天,江青从上海打来电话叫我们去。于是由北京市委宣传部部长李琪带队,薛恩厚、阎肃和我乘飞机到上海。江青在锦江饭店接见了我们,对我们说:“上次你们到四川去,我本来也想去。因为飞机经过一个山,我不能适应。有一次飞过的时候,几乎出了问题……那个时候,四川党还有王明路线。”“文革”后回想起来才觉出这是一句了不得的话,她要整垮四川省委的决心早就有了。
不久她又心血来潮,决定《红岩》不搞了,另外搞一个戏:由军队派个干部(女的),不通过地方党,找到一个社会关系打进兵工厂,发动工人护厂迎接解放。我和阎肃按照她的意思,两天两夜赶编了一个提纲。阎肃解放前夕在重庆,但是绝没有她说的那样的生活。但是我们居然编出一个提纲来了!“样板戏”的编剧都有这个本事:能够按照江青的意图,无中生有地编出一个戏来,并定了剧名:《山城旭日》。我们把提纲向李琪汇报了。李琪说了一句不凉不酸的话:“看来,没有生活也是可以搞创作的哦?”我们向江青汇报了提纲,她挺满意,说:“回去写吧!”回到北京,我们着手“编”剧。这年三月中她又打来电话,叫我们去上海。这时气氛已经很紧张了,批《海瑞罢官》达到了高潮。
一天,江青叫秘书打电话来,叫我们去见她。这次她实际上是和李琪、薛恩厚谈“试验田”的事。她提了一些要求,李琪没有爽快地同意,只见她站了起来,一边来回踱步,一边语气很重地说:“叫老子在这里试验,老子就在这里试验!不叫老子在这里试验,老子到别处去试验!”《山城旭日》写出来了,戏也排练了,还彩排了几场。之后剧团领导都被揪了出来,我也被揪了出来。后来把我们都关到一间小楼上,其中有得罪了江青的赵燕侠。楼很小,大家凳子挨着凳子。我有一次下楼,要从赵燕侠身前过,她没有站起来,却刷地一下把左脚高举过了头顶。
四月二十七日上午,剧团革委会准备解放我,原来江青这天来看《山城旭日》,让我和阎肃坐在她旁边。散了戏座谈,参加的人除了剧作者,还有杨成武、谢富治、陈亚丁。她坐下后,第一句话是:“你们的戏开幕天幕上写的是‘向大西南进军’,我们这两天正在研究向大西南进军。”当时我们就理解,她所谓“向大西南进军”,就是搞垮大西南的党政领导。除了陈亚丁长篇大论地谈了一些对戏的意见外,他们所谈的都是关于“文化大革命”的事。谢富治发言说“打下了重庆,我是头一个到渣滓洞去看了的。根据我对地形的观察,根本不可能跑出一个人来!”我当时就想:按照他的逻辑,渣滓洞的幸存者全是叛徒。我马上想到罗广斌。后来他不明不白地死掉了。
“样板戏”之我见
有这么一种说法:“样板戏”跟江青没有什么关系,“样板戏”都是别人搞出来的,江青只是“剽窃”了大家(“样板团”全体成员)的劳动成果。我认为这种说法是不科学的,也不符合事实。对于“样板戏”可以有不同看法,但是企图在“样板戏”和江青之间“划清界限”,以此作为“样板戏”可以重出的理由,我以为是不能成立的。这一点,我同意王元化同志的看法。江青诚然没有亲自动手做过什么,但是对“样板戏”她确实抓得很全面,很具体。从剧本、导演、唱腔、布景、服装,包括《红灯记》里铁梅的衣服上的补丁,《沙家浜》沙奶奶家门前的柳树,事无巨细,一抓到底,限期完成。
江青对“样板戏”确是花了很多“心血”的(不管花的是什么样的“心血”)。我以为从总体上看,“样板戏”无功可录,罪莫大焉。不说这是“四人帮”反党夺权的工具(没有那样直接),也不说“八亿人民八出戏”,把中国搞成了文化沙漠(这个责任不能由“样板戏”承担),只就“样板戏”的创作方法来看,可以说其来有因,遗祸无穷。“样板戏”创作的理论根据是主题先行和“三突出”。“三突出”是于会泳的发明,即在所有的人物中突出正面人物,在正面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这个阶梯模式的荒谬性过于明显了,以至江青都说:“我只说过‘一突出’。”她所谓“一突出”,即突出英雄人物。江青要的“英雄”,是地火风雷全然无惧,七情六欲一概没有的绝对理想,是绝对虚假的人物。“主题先行”的思想江青原来就有,在她看来,主题要通过人物来表现——也就是说人物是为了表现主题而设置的。她经常从一个抽象的主题出发,想出一个空洞的故事轮廓,叫我们根据这个轮廓去写戏。直到现在,这种创作方法的影响还时隐时现,并未消除干净。
她曾经叫我们写一个这样的戏:抗战时期,八路军派一个干部打入草原,发动奴隶反抗日本侵略者和附逆的王爷。我们为此四下内蒙,还访问了乌兰夫、李井泉同志,调查结果没有这样的事。我们回来向于会泳汇报没有这样的生活。于会泳说了句名言:“没有这样的生活更好,你们可以海阔天空。”
从局部看,“样板戏”有没有可以借鉴的经验?我以为是有的。“样板戏”试图解决现代生活和戏曲传统表演程式之间的矛盾,做了一些试验,并且取得了成绩,使京剧表现现代生活成为可能。最初的“样板戏”《沙家浜》、《红灯记》的创作者还是想沿着现实主义的路走下去的,他们写了比较口语化的唱词,希望唱词里有点生活气息、人物性格。有些唱词还有点朴素的生活哲理,如《沙家浜》的“人一走,茶就凉”,《红灯记》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杜鹃山》里的“家住安源”唱腔确实哀婉动人,《海港》“喜读了全会的公报”的“二黄宽板”,对京剧唱腔有极大的突破。京剧加上西洋音乐,加了配器,尽管有人反对,但京剧老是“四大件”(京胡、二胡、月琴、三弦)实在太单调了。然而到后来“样板戏”就全为空洞的“豪言壮语”所代替了,多数“样板戏”拼命使高腔,几乎所有大段唱的结尾都是高八度,不合规律。“样板戏”是一个畸形现象,我们应该深入、客观地对它进行一番研究。(陈怡摘编)
(摘自《汪曾祺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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