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12月16日,为时半月的第三届中国京剧艺术节在南京拉下帷幕。由文化部主办的三年一届的中国京剧节紧接在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办的两年一届的中国戏剧节之后举行,今年年终的戏剧活动令人眼花缭乱。本届京剧节的演出无可置疑地代表着目前中国京剧在创作与表演两方面取得的最高成就,在某种意义上说,京剧节的剧目整体水平,要明显高于刚刚结束的中国戏剧节,由此体现出京剧作为第一大剧种的不俗实力。在花团锦簇的繁荣景象面前,人们很容易陶醉于其中,然而冷眼旁观,京剧节的过程与结局,值得质疑之处实在很多很多。从问题的角度审视本届京剧节,也许和谈论成绩同样有趣甚至更为有趣。
疑问之一:节日是否快乐
中国京剧节多达24台剧目在南京上演,为南京观众准备了一道京剧大餐。相信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有如此多高水平的京剧表演团体如此集中地在南京演出,京腔京韵荡漾在12月的南京的大街小巷。
然而坦率地说,京剧节的节日气氛并不浓厚,至少是不够浓厚。虽然在京剧节期间举办了京剧艺术系列展览,以及京剧走进社区、家庭、景区、校园的群众文化活动,但是从京剧节的主体--展演剧目的角度看,南京的市民们有理由对这届京剧节表示异议,因为这样的京剧节与其说是南京市民的节日,还不如说是京剧表演团体的节日,换言之,京剧节主要是为剧团举办而不是为南京市民举办的。仅就演出剧目的选择而言,我相信假如这一选择权在南京市民而不是京剧节组委会,那将会出现截然不同的结果,比如说市民们一定会选择那些成熟的、已有定评的作品,而不是各剧团刚刚创作的、甚至是专门为参加京剧节度身定做、几乎还没有在舞台上真正演出过,今后可能也无法再在舞台上演出的新剧目。我相信高水平的经典剧目更能令市民们感受到节日般的快乐,可惜京剧节并没有给观众们提供多少这样的作品,甚至也没有考虑到创作剧目与经典剧目两者兼顾,以百花齐放之态,让南京的观众充分感受京剧的魅力。
由于各地的京剧团在南京献演的基本上都是创作剧目,而并不是最优秀的、足以体现出他们最高表演水平的保留剧目,因此这次京剧节与其说是京剧最高水平的展现,还不如说更像是一次新产品试销推广会。一方面,其中相当多新作尚未经过磨合,粗砺之处在所难免;另一方面,那些更具代表性的、经过千锤百炼的优秀经典剧目,却反而没有演出的机会,唯一的一出传统剧目《金山寺·断桥·雷峰塔》也经过了较多改编。虽有许多名角,却没有名剧衬托,名角的风采也就大打折扣,进而,京剧在南京观众心目中的形象,也就必然大打折扣。
疑问之二:颁奖太像分奖
剧团的节日好歹也算是一个节日。然而因为有评奖,就有几家欢乐几家愁。
京剧节期间,组委会所属的评论组流传一句笑谈,说是本届京剧节的第一个金奖应该颁发给南京的观众,因为南京观众实在热情得有些过份,几乎每场演出结束之后,都会有大量观众涌向台口久久不肯离去,几乎每个剧团在剧目演出结束后都需要再三谢幕,为观众加唱几支曲子才能散场。各京剧团亲眼目睹南京市民的热情,相信都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假如说参加京剧节的名角名团久已习惯于被痴迷的观众簇拥,那么,那些来自边远地区的、甚至已经久不演出的剧团以及那些并不知名的演员,恐怕已经多年没有经历过类似场面。然而,越是平日演出少的剧团,越是在乎能否获奖以及获什么奖,因为他们来到南京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让南京的观众高兴,而更多是为了获奖。
笑谈终究是笑谈,各大小奖项的争夺才是关键。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金奖,而份量最重的金奖是否确实有足够的含金量,却令人怀疑。本届京剧节破天荒地颁发了五个金奖,而此前第一届京剧节的金奖只有一个,第二届原定一个,临时增加至两个,今年最初只打算发三个,最后终于涨到五个,更像是为平衡所做的安排。
关键还不在金奖猛增至五个,而在于五个获金奖的剧目分别出自中国京剧院和京、津、沪三大团以及东道主,未免太像是平衡的结果,太像是几大家和主办城市在排排坐分果果。而且金奖剧目的水平未见得能让人心服口服,五个获金奖的剧目里,有专家称上海京剧院的《贞观盛事》只能算是"平庸的完美",并不为过;天津京剧院的《华子良》固然有两场令人叫绝的好戏,却有两至三场是旁生的枝节,因为它所选取的题材显然不足以构成一部大戏;北京京剧院的《洛神赋》当然有一大批顶尖大腕演员,剧本却在写曹植与甄宓的爱情与写曹氏兄弟继位之争之间失去了均衡;至于东道主南京京剧院的《胭脂河》,剧情显然存在一些破绽,而且主演均系外请,假如不是特邀张克和马名骏扮演两位主角,其水平恐怕连中游也不一定能达到。平心而论,这些剧目都不能算太差,然而与此同时,云南京剧团的《凤氏彝兰》和湖北省京剧院的《膏药章》因其思想性、艺术性与观赏性皆不在上述剧目之下而深得好评,却与金奖无缘,多少令人感到无奈,也让人嗅到浓厚的"艺术政治"的气息。
大凡评奖总是会有争议,见仁见智并不奇怪。只不过如此评奖却太过巧合,况且一举颁发了多达五个金奖,尤其是东道主的剧目似乎当仁不让地要获金奖,还可能给下届京剧节留下一道难题,不知道下届京剧节该设多少金奖,评委们应该如何投票?
疑问之三:眼泪为谁而流
新时期以来,中国戏剧致力于展现人情人性的成就不容忽视。近年来京剧艺术的发展有目共睹,确实出现了不少感人至深的剧目,诸多编导演员在试图向着人性的深度开掘,并且试图在规模宏大的历史背景下展现大人物丰富复杂的性格,赚足了观众的眼泪。
因此,我们在京剧舞台上也看到不少充满人情味的作品,尤其是那些此前被笼罩在神圣光环之下的伟人,当他们也流露出人性的弱点以及高处不胜寒的身不由己位时,同样足以打动欣赏者。可惜过多的编导们致力于表现身为皇帝的痛苦,身为达官贵人的痛苦,身居豪富权要之家的痛苦,而对底层平民的喜怒哀乐的关注程度,则显得远远不够。本届京剧节不仅不是例外,而且完全可以视为一个范本,其间竟然有将近三分之一的剧目,以国家最高权力的继承与争夺为题材,试图通过人物命运的大起大落刻划表现他们的性格,表现其喜怒哀乐。湖南京剧团的《天家孽》就是极具代表性的一个剧目,它写汉武帝死后吕后立刘盈为帝,而刘盈却深感做皇帝之无趣,想方设法要将皇位禅让给更有能力的胞弟,终因天不如人愿,郁郁而终。作者对刘盈固然倾注了许多同情,但那样体贴入微地描写皇帝远离平民人伦之乐的痛苦,恐怕多少有些乡愿。
袍带戏一直是京剧的一大类型,表现皇族贵胄的生活与宫廷权力斗争,本是京剧的题中应有之义。但同时我们也应该思及,京剧向来是普罗大众的艺术,然而在京剧节上,且不说表现民间疾苦的剧目少之又少,连传统戏剧最擅长表现的才子佳人题材也几乎没有了位置,中国戏曲学院的《杜十娘》虽然写的是一位妓女爱情幻梦的破灭,总算是唯一一部写爱情的作品--如前所述,本该以爱情为重心的《洛神赋》却将过多篇幅用于曹氏父子立嗣之争,离爱情未免太远;反倒是根据金庸武侠小说改编的《神雕侠侣》有点儿情意绵绵;在这个意义上说,本届京剧节的剧目在题材方面确实显得非常之单调。问题当然不在于每个具体剧目的编导选择什么题材,而在于从整体上看,本届京剧节透露出一个显而易见的趋势,即戏剧家们关注帝王将相的痛苦已经远远超出了关注平民的疾苦,这一现象的出现不能不引起人们的警惕。
纵观本届京剧节,不仅上述以宫廷权力斗争为题材的剧作充斥舞台,还有更多作品,围绕着似乎不食人间烟火味的高远立意展开,主题与表现手法也多数趋于深沉一路,足以体现出当前戏剧界偏爱重大题材、偏爱宏大叙事、偏爱所谓主旋律创作的现象日益严重,离"多样化"越行越远。
疑问之四:"辉煌"竟是"文革"?
如果说对本届京剧节的上述质疑,还多少可以说是是求全责备的话,那么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则是京剧节的开幕式晚会《菊苑芬芳》的结构。据说这个开幕式想展现的是"我国京剧艺术继承发展、推陈出新、出人出戏、欣欣向荣的发展趋势",但开幕式压轴的最后一个章节《走向辉煌》,其主体却是《智取威虎山》、《红灯记》、《杜鹃山》这三个文革期间的所谓"样板戏"以及"文革"刚结束时创作的京剧《蝶恋花》选段。诚然,改革开放以来京剧艺术的发展还很不能让人满意,新创作的堪称经典的新剧目还少而又少,然而即便这样,把"文革"期间根据"三突出"、"高、大、全"原则创作的"样板戏"以及多少还带有"文革"痕迹的《蝶恋花》视为"辉煌"的象征,也甚为不妥,恐怕既不符合历史实际,也有背于客观公正的艺术眼光。
虽然只是京剧节开幕晚会的最后一个章节,却给我们提出一个非常之严肃的问题,那就是"文革"虽然结束已经二十多年,我们仍然未能给"文革"中受政治专制主义之惠风行一时的"样板戏"一个比较客观公正的评价,或者更准确地说,在戏剧界乃至更大的范围内,人们对"样板戏"的评价--至少是在艺术层面上--仍然因袭着"文革"话语,对这样一些明显充斥着"假、大、空"的艺术语汇的创作还缺乏起码的反思,更没有足够的警惕。联想到近几年对类似文艺作品常用的"红色经典"这个称谓,我们尴尬地发现,在艺术领域"文革"阴魂依然不散,而且由于受到某种诱导,近几年"文革"模式的艺术作品竟然越来越受亲睐,在这样的背景下,"样板戏"又被视为京剧"走向辉煌"的象征并且几乎是唯一的象征,也就不难理解。
诚然,近五十年的京剧创作与20世纪前五十年相比,成就不容乐观,能否称之为"辉煌"也有待于商榷。然而假设近五十年京剧创作确有辉煌成就,那也并不在于"样板戏",至少不能完全归结为"样板戏"。把"样板戏"的创作视为京剧"走向辉煌"的表现,以为当代京剧创作的"辉煌"只能通过"样板戏"体现,无疑是京剧乃至当代艺术巨大的悲哀。
中国京剧节已经举办了三届,三年一届的京剧节无疑是对当前京剧创作成就极有意义的集中展示,它也一次又一次地激活了京剧的创作与演出市场。但我们还是需要足够冷静,惟此才能保证京剧乃至中国戏剧整体上的健康发展。(文载《文艺报》2001年12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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