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两纹银押书信”——听戏夜话之四

《四进士》一出好戏文！双塔寺，说到咱家城里头了。倒先想胡侃几句，这苏州城里世事变迁，相当有趣，这“有趣”二字切莫作字面解，世道变迁之初，城内钱庄老板，绸布庄小开，落荒的落荒，逃难的逃难。城里城外在调着个儿，住城中的迁往城外,住城外的迁往城内，这中间没有停止过。城内幽静小巷中，星星点点小楼独院，少不了新兴的“豪门富户”，也夹杂着一点“首长公仆”，为金屋藏娇，敛财稳妥，或为服务人民，辛劳奔波，节约宝贵的时间！

《四进士》老戏怎么演？忘怀了。印象中这是一出衰派风格的戏，是马连良和周信芳把这出戏唱红了。这马连良萧洒得很，就“三公堂”一唱，马先生就喜欢紧拉慢唱，唱那种“摇来摇去”的〔摇板〕，再加上那位亮嗓门的好脚色马富禄，这二马实在是够萧洒的了。京剧界南麒北马，这京朝派对麒老牌，总是有点这个、那个的，可是上海摊上的戏迷们，才不管这一套。加上这麒老牌的尊容演个衙门老司吏的，不化妆也成，他唱这“三公堂”，是按〔散板〕来唱，锣鼓以〔纽丝〕而起步，每句再来一下垫锣，显得特有份量，再加上老牌那特有的沙哑、苍老的嗓子，用尔今新潮话语，确是最佳“拍挡”。电影导演选人，形象总放头里，所以《四进士》拍成电影，主角用周信芳，确在理上，那马连良穿上八卦衣，到《群英会》《借东风》上去“舞神弄鬼”的,也大大地出了风头！

电影戏曲片将《四进士》改名为《宋士杰》。周信芳先生扮演的宋士杰，髯口向左臂一甩，摊右手三指斜向上一伸，霹雳声中三个字：“三百两”。周先生那声容气势，活脱一座雕塑。当年放这电影的海报，就突出了这一形象,相当有震撼力！由桑弧改编，应云卫、刘琼导演的《宋士杰》以笔者看来，改编得很成功，简略的场景，人物，台词,颇象一幅幅水墨淡彩！看着幽雅大方，能突出主题和人物，京戏上电影，这样一种格调是可取的，也许只能如此，或者说这样更好些！此话怎讲？笔者的意思，看尔今新编剧有点透不过气来的感觉。这也许会被讥为乡下“阿曲西”，无福消受这花团锦簇，但若是欣赏京剧，我要看人物，看细腻的表情和动作，这改编后的《宋士杰》，我能够接受。当然这又得益于除周信芳先生外的童芷苓、刘斌昆、李玉茹、沈金波诸位名角的演技，这诸位演员,似童芷苓饰的万氏，一笑一颦；似李玉茹饰的杨素贞，一愁一悲；似刘斌昆饰的刘二混，一怒一恼；似沈金波饰的毛朋，一嗔一歉，无一不进入角色，活灵活现，又恰似其份，为全剧增色不少。而周信芳先生饰演的宋士杰，就确实可以称得起炉火纯青！

“三百两纹银押书信”，那是田伦写给顾读信中的话。周信芳先生“盗书”这段唱，唱得醇厚，铿锵。“三百两纹银押书信”,这边做官的田伦在“运作”，解差银两扛定；那边的老司吏在抄衣襟，民众在苦挣。

“三百两纹银押书信”，做官亦是有“人情”，姐逼、娘跪实难当，黄正勤饰演的田伦,满脸无奈演得真。 “三百两纹银押书信”，丢了乌纱事尚小，一刀铡下可就送了命。上得公堂只好硬挺，官场一损俱将损，要损当得损百姓！“民不告官”古律存，上访常无门！

“三百两纹银押书信”，当年这四个进士，为报效皇上，立志要做清官，倒也举香烛、拜上苍、虔诚得紧！可见世人望做官者，起初都是想做个好官的。似《赤桑镇》包勉这小子，毕竟是少数，用后世时髦话语，叫做钻进什么的阶级异己分子，绝对地不读书、不看报的！这官就做不长，还掉了脑袋，想想耶是蛮作孽格！有的官坚持时间比较长，甚至坚持到五十九岁半！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所以才有圣殿里的帮闲专家在出金点子！让能坚持到五十九岁的哥们,拿一笔丰厚的资金，助其顺利渡过这“五九关”。省得和贪污这娘们勾肩搭背，手老放不下来！

一本京戏《四进士》，改编突出了这宋家伯伯一介平民外，其中写了多少恶：抢家产，害兄弟，赶弟媳，卖胞妹，行贿赂，买人情，屈打成招，残害良民！其中写了多少善：认干妹，代写状，助异乡，抱不平，受拷打，代充军，生死度外，伸冤救人。写意的京剧艺术，用最简练的形象，最淡雅的渲染，最朴实的场景，把家庭、社会、世故、人情绝无夸张地表演出来，在简短的篇幅中，把四个进士，朝庭命官；一个司吏，孤身奋战，偌大的事端，浓缩地一一呈现在观众眼前。周信芳先生那段“三公堂”的唱，字字血泪，包容了本民族百姓多少岁月的悲惨和痛苦，对权势的无奈，对苍天的呼喊！河南上蔡县！古今可是个“不幸屡屡”的地方啊！京剧艺术的表演，紧贴着百姓的身心，真让人叹为观止！似《四进士》这般的好戏，而今怕还未必编得出来了！

可是当笔者在摇头晃脑、自以为是的时候，京剧却正在走向没落，京剧也许太简洁了，现代人觉得单调；京剧也许太浓缩了，时尚中需要稀释，这都是可能的，京剧要去适应现代，可是现代真需要京剧？爱去体验刺激的不会看京戏！爱去卿卿我我的不想看京戏！爱去打斗吵闹的不要看京戏！引得喜欢看的，可能远在他国思乡时！引得喜欢看的，可能近在亲人己逝去！引得喜欢看的，可能是嘴馋跟着大人的小孩！引得喜欢看的，可能是爱着喜爱京剧的伴侣！

京戏是给观众看的，但不是给所有的观众看的。饭是人人需要吃的，可未必人人都得吃大米？“民以食为天”，许多事想不通时，想到这根上也许就想通了。夜话听戏《四进士》，这和朝政紧紧捆梆的京戏，笔者悟觉到人人都来看京戏？不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就是政治上的一种实用主义！性命交关的倒是这“三百两纹银押书信”，这三百两纹银,人人都喜欢，得到了谁不高兴？可压着书信，留着把柄，还可能被杀头、充军！这倒人人都得当心！

听戏夜话，居然得出了如此的结论！胆子恁小了点，发财所以无门。也只好远眺鸿运楼高耸，正是灯红酒绿时，洒家大排档还嫌贵，权将泡饭，当作了点心！

本贴由鹧鸪天于2005年9月13日22:56:48在〖中国京剧论坛〗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