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思再先生于《京剧流派弊端》一文中有“流派的出现,就是京剧萎缩的开端”的惊世论断。并以周信芳大师公子周少麟先生所言为据,并从《周信芳文集》中摘出不少段落来佐证。
纵观全文,感到大师周信芳在几十年前京剧尚有一时之盛的年代,能有如此精辟的论述实难能可贵,而周少麟先生的一席衷言亦显忧患之心。但简单地将京剧的衰落归咎于流派,得出“流派有害”、“流派的出现是京剧萎缩的开端”等论断,却是让人难以理解的。
流派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个现象。不单在京剧艺术中,在古典文学中、中国书画中,乃至武术等领域都存在着流派之说。流派是传统艺术发展的必然产物,是由特点及风格,又由风格升华出来的,具有完整体系和表现手段的艺术归属。流派从来就不是自封的,是长期实践而逐渐形成的某种共识;流派也从来就不是创史者的独有,而是在继承和发展中不断完善、释义的;流派更不应是凝固不化的,所谓“流派流派,有流才有派”,哪个流派的创史者不是从前辈的流派艺术中结合自身条件演化而来的?
我的结论恰恰与翁先生相反:流派的出现,是京剧兴盛的标志之一。如果京剧从来没有过流派,那才说明是“萎缩”,那才说明京剧没有过个性化的突破,没有过多元化的伸展,都僵化地延习着老腔老调,老文老词。正是众多高明的艺术家,能以自身的特点为根本,将“源”化“流”,尽现艺术之能事,且都达到某种成熟而又被大众喜闻乐见的风范,使流派纷呈、百花齐放,才使京剧得以发展壮大。
周氏父子的隐忧,不在流派本身,而是在如何正确看待流派和如何继承发展流派的问题上。是把流派当成不可动摇的死框框、不可逾越的雷池,还是把流派当作不断发展的、有来胧去脉的艺术风格的升华;是强调流派的表面特点,模仿其外在皮毛来取悦观众,还是能取之神髓、化为己出,由优秀的继承达到完美的超越?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对流派的认识的粗浅和僵化,是流派发展的最大阻碍。而流派的“委缩”,才是京剧表演艺术退化的重要原因之一。当年京剧盛极之时,有流派几十个之多,各有特色各有绝活。如今呢?连几个较大的流派都后继乏人。当今舞台上,老生的高派、言派、马派、谭派又有几人?武生的尚派、盖派,还有旦行的黄派、筱派、王派,再如花脸的金派、侯派等等,都还在“流”吗?便是有众多后学的杨派、梅派、张派、裘派,又传承了多少真功夫、又保住了多少代表作?
由于教学和演出的体制等诸多因素,现在的演员可发挥的余地都少的可怜,丧失了主观意识。特色的趋同,个性的削弱,还能有什么艺术的创新?京剧的发展仿佛只能倚赖编剧、导演、舞美,而演员、流派却成了可以简单的工具和符号。使“京剧”不断去精取粗,去真存伪,在向“BEING
OPERA (北京歌剧)”或“皮簧话剧(舞剧)”退化。
说“流派一度纷呈表明‘皮黄合久必分’的话,那么今后的趋势是‘京海分久必合’”,显然又是一个过于主观的类似轮回的宿命论。事物的发展有着否定之否定的精妙,并非简单反复。就像流派不是以人的主观意志而形成的一样,也不是能以人的主观意志而取消的。把京剧的委缩,归于流派是不公平的。戏路越来越窄、剧目越来越少、死学偏学流派的现象越来越严重,有着方方面面的原因。用流派当替罪羊真的就能解决京剧的问题吗?没有流派的演出和流派纷呈的演出哪个更受观众欢迎呢?前些日子,台湾名旦魏海敏率队来京交流,曾得意地表示:台湾演员的特色就是不严格划分流派,一个演员可以演多个流派的戏。大概这就是翁公预言的验证,可台湾的京剧艺术是否因此不衰反盛了呢?他们不还是以流派剧目为号召吗?
最后应该警惕,一些演员以“不死学流派”为由而不学好流派,以一两出能戏自许,急于立派,同样须引起重视。
流派是艺术发展的必然,流派的发展和精进推动着艺术的发展和精进。儿时看过一部电视剧《霍元甲》,大侠不拘泥门派之争,创下“无门无派”的迷宗拳。但其实,并非是对武术门派的否定,而反是对武术门派的增进和激活。
关键是,我们把“派”当作一扇门,还是当作一把锁。
本贴由裘迷于2004年12月04日14:48:06在〖中国京剧论坛〗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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