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故著名京剧演员奚啸伯先生,在京剧老生行当中,是一位卓有成就的艺术家。他在唱、念、表演以及艺术理论上,都有很深的造诣。他的艺术,特色鲜明,格调清新,得到了广大群众的喜爱。
奚啸伯,1910年出生在一个满族家庭里。由于酷爱京剧艺术,十一岁拜在言菊朋门下,十九岁正式“下海”。先是搭尚和玉的班,后来又搭了杨小楼的班。二十三岁陪尚小云唱二牌老生。二十五岁就搭上了梅兰芳的“承华社”。
他之所以能够搭上梅兰芳的班,并不是靠什么人的吹捧,走了什么“门子”,而是被梅兰芳偶然发现而选中的。在这前一年,梅兰芳在南京看了他一次演出,很是赞赏,马上就到后台进行慰问,当场约定了将来有机会一定同台合作。果然,第二年他就陪着梅兰芳到汉口、南京、上海、香港等地去演出了。
他二十七岁开始自挑大梁,挂了“头牌”。1940年前后,和马连良、谭富英齐名,列入了“三大须生”。继而,扬宝森嗓音恢复,当时,公众便把他们四位称作“四大须生”。直到1966年,他一直活跃在舞台上。
奚啸伯演出的许多优秀传统戏、新编历史戏和现代戏,都是非常成功的。留在群众心目中印象最深的是他那“委婉细腻、猜新雅致”的艺术风格。群众把这种风格称作了“奚派”艺术的特色。同时,在艺术理论上他也很有建树。
奚啸伯的艺术,概括起来说,有一大基础--谭派;两大流源——言派、余派;此外还参考了时、王、高、马,就是时慧宝、王又宸、高庆奎和马连良的表演艺术;至于借鉴的那就更多了。对于京剧的其他行当,如旦角、花脸,以及起他剧种如豫剧、梆子等等,他都进行过研究。特别要提到的是他对票友、观众非常尊重,从他们那里也得到了营养。总之,凡是他能接触到的,他是尽可能地全都吸收到自己的艺术中来,把它们巧妙地融化在自己的艺术体系之中。因而,他的戏路子极宽,各派的戏他都演,但又都赋予了自己的风格,使观众可以得到一些与别家不同的艺术享受。
他很讲究“嘴里”“字眼”,又有一套比较系统的演唱理论和方法。例如“以字定腔”、“以情行腔”等。此外,“耍板”、处理“过门”、“赶板夺字”、运用气口等等,也很有讲究。再加上他那种浮云掩月、声如洞萧的嗓音,虽窄小而能够达远,虽幽暗而柔润。尤其老生所特别需要的“衣齐”“人辰”一类的辙口,是他的特长。所以,集中起来,自然地形成了他那“委婉细腻、清新雅致”的艺术特色。
奚啸伯的演唱,最早完全是宗法谭派。我们知道,谭派的艺术特点是“规范而优美”,在落落大方中显示出艺术的技巧,在朴实无华中显示出醇厚的韵味。奚啸伯最早的唱法就
是向着这个方向努力的。
他最早灌过一张《骂曹》的唱片,可以作为宗法谭派的代表。就以头一段[二六]“丞相委用恩非小”的“非小”来说,就很明显。现在一般都唱得比较“坠”,总往后拖,而谭派的唱法就收得非常干净,决不后坠。奚啸伯始终是这样唱的。
每提起谭派来,奚啸伯总说:老先生塑造人物的艺术手法,信手拈来,哪儿都有戏,随便一个小腔,都可以唱出人物。说的时候就常常以《骂曹》里“丞相委用恩非小”的这个“非小”为例。他认为:这样唱不只是唱得干净明快,主要的是显出了祢衡这个人物狂做不羁的性格。他对谭派的这一点体会,可以说是相当深刻的。
稍微往后一点的时间,言派、余派的东西大量地进入了他的艺术中来。他灌的一张《上天台》的唱片,很能说明这一点。
“孤离了龙书案皇兄带定”一段;中间一大段不必详细说了,仅从这一段的一头一尾来看就非常明显。“孤离了龙书案”这六个字,余派有余派的唱法,言派有言派的唱法。奚啸伯呢,“孤离了”三个字唱的是言的腔,用的是余的劲头,“龙书案”就完全是言腔言味。最后一句“一步一步随定了寡人”的“寡人”,余派是唱高的,言派是唱低的。而奚啸伯呢,基本上采取了余派的唱法,但在旋律上稍微起了点小棱角、小疙瘩,于是也就有了一点言味。
从他这段《上天台》来看,言派、余派两大流源的痕迹多么明显啊!
以上所讲的《骂曹》和《上天台》两段唱,是奚啸伯早期艺术的代表作。他自己后来又听到这些唱片的时候,很不满意,说那时唱得太幼稚了,尽是毛病。可见他对艺术的要求是精益求精,越来越严格的。三十五岁以后,他越来越多地吸收了各家的东西,用来丰富自己。所以,他的艺术也就逐渐地趋于成熟。
奚啸伯和梅兰芳合作次数最多。最精采的合作戏是《二堂舍子》。相当长的一个时期,他总是傍着梅兰芳的。在名家的直接熏陶之下,他得到了大幅度的提高。就象《二堂舍子》这样一出比较“温”的戏,他却演得很感人。
“昔日里有一个孤竹君”一段[二黄快三眼],他汲取了许多名家的精华,自己又过细地加以琢磨,充分地发挥了[快三眼]这种板式旋律紧凑、灵活委婉的特色。他把这一段唱得娓娓动听,情真意切。“孤竹君”的“君”字,一个大腔,听来幽深而醇厚。叙述伯夷叔齐弟兄禅让的这一部分,唱得层次清楚,听来循情入理。
为了表现“左难右难实在是难”的心情,他把“左难右难难坏了我”的后一个“难”字的“垫头”,唱了进去。“坏”字,他采用了谭派去声字滑着唱的唱法。“我”字的长腔,他唱得就象没有气口,一口气唱了下去,在气息的一呼一吸中表现了感情的委曲、婉转。这样唱既显示了他艺术的细腻,又显示了他唱腔设计的用心之苦,和运用气口上的精湛巧妙。
解放后,他和梅兰芳又合作演出这出戏。有一次,梅兰芳满意而亲切地对他说:“啸伯,你这个戏可真成熟了。演出的当时,我们都不象在演戏,简直就是自己的事,我们都似乎置身于生活之中了。”从梅兰芳的这段话可以想见,他们的合作该是多么精采呀!可惜,那时没有录象,更遗憾的是连他们合作的录音也没有。幸好,我们现在还保存了他自己的这段录音,可供我们研究和欣赏。
奚啸伯和程砚秋合作最多的是《法门寺》。这出戏是他从四十年代开始着重研究的。“郿坞县在马上”一段,很能体现出他演唱的功力。正因为他和程砚秋合作的机会多,所以在委婉细腻上,听得出来很有些融汇的地方。譬如,“自幼儿在窗前习学孔圣”的“在窗前”,这和程派的行腔旋律是非常相象的。转唱[二六]之后,在很多地方,他运用了闪板、夺字、耍板等等的方法,所以显得极为灵活。该送腔的送腔,连绵流畅;该不扔的不扔,清楚干净。简直不是在“唱”,而完全象是在“说话”。言菊朋曾经说过:唱得如果能象说话一样,那就算对唱的艺术要求吃透了。奚啸伯的这段[二六],可以说已达到了这种要求。“与爷带定”的“定”字,“面见上人”的“人”字,都是他擅长的辙口。蹲底的一个字,音量虽然不大,但深沉有味。场上演出每到此处,台下必然报以热烈的掌声。
《二堂舍子》《法门寺》这两段唱,都保持着他中期艺术的神采,可以作为他中期艺术的代表。
《白帝城》这出戏是他的生平杰作。原来是跟言菊朋学的,但又汲取了王又宸、余叔岩诸名家的精华,汇集起来,再加上他自己的研究体会,终于使这出戏成了他的精心杰作的代表。从三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他从来没有间断过对这戏的琢磨和研究,所以说是他的“生平杰作”。
这出《白帝城》,包括“哭灵牌”、“连营寨”、“八阵图”、“白帝城”、“永安宫”几个折子。他把它们贯串起来,给了个总名《白帝城》。从唱工方面说,主要唱段基本都集中在“哭灵牌”和“永安宫”两场戏里。“哭灵牌”两段[反西皮二六],恸哭两弟,历数两弟生前业绩,追忆弟兄结义之情。他唱得如泣如诉、字字带泪,缠绵悱恻、句句情深。人们每听他这一场的演出,没有不感动的。“永安宫”托孤一场,一段[二三眼],更是全戏的主要唱段。四十年代初,无论是在大街小巷、杂耍园子、茶馆、清音桌,《白帝城》都是当时最时髦的唱段。直到现在,它也是广大群众喜欢听、喜欢唱的一个段子。
这一段,是他在言菊朋唱法的基础上,别具匠心地加以发挥的一段唱。言菊朋原词中只有两句“烧了孤”,而他发展成了四句“烧得孤”。唱腔也作了很大的变动,加进了许多余派的唱法。从戏词上说,这一大段是对这出戏前面的情节作了个简要的总结。他每唱到这一段时,由于观众对以前的情节已是历历在目,所以,对他那婉转细腻的唱腔,深刻由衷的盛情,就更能理解了。
《范进中举》这出戏,是他晚期的一个代表作。从剧本的修改润色,舞台的演出,到身段、唱腔的设计,他都亲自动手。他把几十年的经验阅历,心得体会,都凝聚在这个戏上。他那委婉细腻、清新雅致的特色,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唱得确实“老到”。当然,嗓音、气力已经大不如前,但从艺术上讲,是最后的“成熟”了。
长达三十八句的“秋风落叶飘不定”,以及范进疯了之后的“琼林宴饮罢了恩赐御酒”这些成功的主要唱段,早已为大家所熟知。就是一些不太重要的小唱段,也都是他的创作,也都是精采之极的。
有人可能以为奚啸伯长于演那种悲戚的、倒霉的人物,其实不然。这出戏中的第一个小唱段,虽然只有七句,他竟把范进考了三十八年终于考中了秀才时的雀跃欢快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其中“好一似降甘霖浇活了枯苗”的“枯苗”,唱得玲珑有致。“这时候顾不得开怀一笑”的“一笑”,是“奚派”的一个专腔。这个专腔前面是马派,后面是高派,可是去掉了痕迹,唱出了自己的风格。大家如果想一想马连良的《桑园会》中“我劝他回家他不往”的“回家”,高庆奎《辕门斩子》中的“躬身下拜”的“拜”字,就会听出来“一笑”这个腔的渊源。但他用在这里,太妥贴了,唱出了范进自我陶醉、自我欣赏的心情。
最后一个[二六]小唱段也非常精采。奚啸伯认为范进虽然是疯了,但是人疯话不疯,句句是真情。正好借此来揭露范进利欲熏心的肮脏灵魂。这种人不得意的时候,似乎也很可怜;但是,一旦爬了上去,便趾高气扬起来。好事记不得,坏的一点拉不了,有机会就要进行报复。为此,他先设计了一段别致的[流水],把《牧虎关》里高旺调戏儿媳妇的唱法借鉴了过来,唱得很有意思。
下边紧接着是一段[二六]。范进看到当初专门奚落他的那个卜修文,报复之心立刻爆发了出来,一把抓住,大骂卜修文。这段[二六]唱得谐趣横生。唱词是:
我订下了文体叫八十股,
句句对仗平仄要调。
考得你昼夜把心血耗,
考得你大好青春等闲抛,
考得你不分苗和草,
考得你手不能提来肩不能挑,
考得你头发白牙齿全掉,
考得你躬背又驼腰。
年年考,月月考,
活活考死你这命一条。
这一段唱,纯是他自编自创自演的。他唱得格局上严谨,行腔上灵活,感情上真切,意义上深刻。真是玲珑生动,声情并茂。
以上,我们介绍了奚啸伯早期、中期和晚期三个阶段的演唱艺术。可以看出,他的艺术能传情,能传神,委婉细腻,清新雅致,有着令人着迷的艺术魅力。遗憾的是他死得太早了,留下来的东西太少了。幸好,我们还保存了他的一小部分录音。我们要好好珍惜它,以便让它为京剧艺术的发展,发挥出应有的作用。
(摘自 《戏曲群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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