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春,为了选拔赴京参加全国京剧现代戏汇演的剧目,河北省在省会天津市举办了盛大的现代戏汇演,规定全省的京剧团必须派团长、导演观摩学习。我当时正在景县京剧团当“暂借”编导,有幸参加了那次盛会。
那次共有六台大戏:唐山的《节振国》、张家口的《八一风暴》和《杜鹃山》,天津的《六号门》和一出农村阶级斗争的戏(己忘剧名),此外就是石家庄的由奚啸伯主演的《红云崖》了。
每次看完一出戏,都要进行讨论,我有几次发言可能引起领导注意,便被调进秘书组,负责记录、整理会场发言,特别是主创人的发言。我以一个刚从劳教场所毕业的“摘帽右派”的身份,竟然膺此重任,自然格外忠勤履职,故颇受嘉许,不久便成为秘书组主力。
与会者都心知肚明:《红云崖》这出戏绝无进京的可能,症结所在就是主演奚先生的“右派”身份。当然,比起历慧良的《火烧望海楼》被挡在汇演门外,《红》剧能正式参演己算皇恩浩荡了,所以看完《红》剧后的讨论会异常冷清。女主持人先以闲谈方式对历慧良的种种“大不敬”介绍了一番(历慧良未出席),然后才宣布开会。奚先生作为主创人员首先发言,我坐在他对面开始记录。我原以为刚才女主持人的“帽儿戏”会使他尴尬,孰料他气定神闲,一副宠辱不惊的气度,曼声细语、娓娓而谈,没有任何手势或动作,更不作佯狂态、夸饰态,宛如高僧说法、夫子临坛,品性的高洁、人格的尊严一展无遗。
我早己料定《红》剧必遭淘汰,觉得无须再像对待热门剧目那样:先草草记录,再细细整理。况且奚先生言词简练、条理清晰,完全可以“一遍成活”,于是记录时力求文字洁净通顺,“落笔成文”,这样坚持到发言结束。其后的讨论像是虚应故事,几个人说了点言不由衷的意见,便散会了。
照常规:记录稿必须整理完毕再交给主持人,这次我因一遍成活,便想当即交卷,不料女主持人似乎不屑一顾,毫无接卷之意,转身走了。我正不知所措,忽见奚先生还在整理东西,便走过去说:这记录稿交给先生好不好?奚先生抬头看我一眼,脸一红说也好,便接过去低头看起来。稍顷,他猛抬起头说:这是刚记的吗?哎呀这简直是一篇文章了,老弟的笔头功夫好了得!然后低头又看了一会,抓住我的手说:来,咱们好好谈谈。于是说道:曾听过您在讨论《节振国》时的发言,印象很深,因为素未谋面,不知老弟的来历,请介绍一下。我苦笑着说:我与先生政治身份相似,但根秖不同,先生是四大须生,我不过是饾饤小儒,现在景县京剧团当编导,临时工而己,不值一提。奚先生沉吟不语,叹了一口气,话锋一转说:好,我单听听您对《红云崖》的意见。我见先生十分诚恳,便直抒胸臆,谈了一大堆看法,还间杂提了一些修改建议,先生听完客气地说:高见高见。又问我看过他多少戏?我如实说不太多但也不少。先生说请评一评,我连说不敢,先生一再催促,我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只就先生的唱工写几个字吧。便从记录纸夹里抽出一页白纸,写了“鹤鸣九皐”四个字,先生连说过奖,我继续写道:“雁落平沙”。先生显然很认同,激动地说:啊知音!难得的知音!我说:先生别急,还有几个字呢,接着写道:“寂寞沙洲冷”。先生抬起头凝视着我,半响无语,最后长叹一声动情地说:命该如此!说着将我写的纸片叠起想往衣袋里放,我赶快夺过来三把两把撕碎扔掉了说:无知妄见,可不值得您保存!他看了看我,苦笑一下说“对对”。这时会议室早己空无一人
(记得是在中国大戏院地下室),偌大一间厅堂,奚先生神情萧竦,显得十分落寞,甚至有些孤凄。
其时,江青己大步跨上戏剧界前台,“千万不要忘记”的口号正在全国彻响,文艺界己经处于山雨欲来的情势中了。
参加那次会议的人都住在渤海大楼,因此,我此后和奚先生多次有机会碰面,但彼此只是相视一笑而己。
不久,曲终人散。奚先生的《红云崖》理所当然地没有进入那年的全国现代戏汇演。
李白诗曰:“古来圣贤皆寂寞”,信然。
本贴由尹丕杰于2006年3月23日22:48:19在〖中国京剧论坛〗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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