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8日,吴小如先生应邀为在北京学习考察的美国新墨西哥州大学的师生介绍中国戏曲史。当天下午,年届85岁但精神依然矍铄的吴先生在学生的陪同下来到课堂,和来自大洋彼岸的这些中国文化的爱好者们进行了两个小时的学术交流。
不同意把京剧译成“BeijingOpera”
吴小如先生一开篇讲,自己退休多年,已经很久不上讲台,今天能有这样一个机会和青年朋友交流自己的看法非常高兴,他希望把个人的观点介绍给大家,这些观点有些可能是被学术界不接受的。
吴先生不同意翻译界或一些西方学者把中国的京剧翻译成“Beijingopera”。他说,中国的戏曲不是歌剧,中国的戏曲不仅仅是歌剧,京剧是一个更加综合性的艺术。在中国有很多不同的剧种都是以歌唱为主的,京剧也是以歌唱为主,但京剧除了歌唱以外,还有舞蹈、武打、念白、滑稽表演……与歌剧和任何一个西方剧种如芭蕾、话剧都不同。西方的剧种没有京剧这样丰富地包藏着众多的表演要素,从某种程度上说,京剧和西方戏剧不是一个类型。
吴先生认为,西方戏剧起源于古希腊,固然比中国戏剧起源要早,但因此说中国戏剧比较落后是不对的。戏曲的价值取决于其独有的特点和价值,而不是其他。中国舞台上表演的戏,其价值主要是“看”,坐在剧场里“看”,而不是去读它的剧本乃至做历史的溯源。作为中国戏曲的爱好者和研究者,“看”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如果不多听多看,就不会领悟中国戏的精华。
吴小如先生认为,弘扬戏曲文化要把真正的精华体现出来,偏重于武打和杂技表演的节目不能展现京剧的精华。他以美国学员刚刚看过的《古城会》中一幕为例,指出演员的表演不仅是要让人看翻跟头等表演技巧,主要是让人看其表演所体现出的人物的身份、地位。比如《古城会》中,关羽是旧时中国人的心中的一个神,而给关羽拉马的马童则身份地位完全不同。那么在表演上,拉马的马童可以翻很多跟头,用杂技的方式体现身份,但关羽就不能允许在台上翻跟头。今天有的剧团、演员以为观众喜欢看“翻跟头”等技巧性的表演,于是在戏中加入很多动作,这实际上就把中国京剧传统中表演的程式弄乱了。
孙悟空应该更像人还是更像猴子?
有关孙悟空的戏是招待外宾比较热门的品种,吴小如先生特别提到京剧表演中“孙悟空”的形象。在中国传统的舞台上,孙悟空是什么形象呢?他说,众所周知孙悟空不是一只普通的猴子,他有特定的身份和地位———一只成了仙的猴子、超人。所以,如果一个扮演孙悟空的好的演员,他应该明白这样一个道理:要尽量改变孙悟空这个形象中动物的特点,使之成为人的特点,表演出一个靠近人类的“猴子”,更多地体现孙悟空身上的“人性”。
吴先生认为在中国京剧的历史上,1938年即已去世的杨小楼在表演孙悟空的形象上是一个经典。杨小楼的孙悟空出场的时候,让观众感到这是一个仙、一个超人,是一个具有无法能及的聪明和具有特意功能的“人”。他批评我们现在的年轻的“孙悟空”,常常让人感到他们的表演是在模仿动物园的猴子,甚至是在模仿作为动物的猴子的缺点。比如,模仿动物园里的猴子挠痒痒的动作等。这就错误地理解了中国戏曲的要求和追求,乃至错误地理解了中华戏曲文化的精华和精神风貌。
好的演员和好的观众
吴小如先生把京剧的表演要素分为三部分:音乐歌舞、武打杂技和幽默讽刺成分。他把戏剧的起源追溯到公元前1000年左右,把戏剧的产生和完善同中国历史上的宝卷和民间讲唱艺术联系起来。他指出,说戏剧的形成同讲唱有关,还有一个例证:中国戏曲形成的同时,中国的长篇白话小说也形成了。传统京戏,很多戏的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是“图”,如《庆阳图》、《忠烈图》、《八义图》,特别是有的戏,如《赵氏孤儿》(原名《八义图》)、《断臂说书》等,在剧中即出现以图说事的情节,这些都是早期讲唱文学的痕迹。
吴小如先生还向研究中国文化和中国戏曲的美国客人谈到“什么是好的演员”和“什么是好的观众”的问题。他说,以自己的观点,好的演员善于运用技巧但不会让观众认为他是在卖弄技巧。以梅兰芳和程砚秋用“水袖”为例,两位京剧表演大师在舞台上用“水袖”的技术都极其自然,不会让观众有这是在刻意表演的错觉。《武家坡》中的王宝钏住在寒窑里,戏中有王宝钏进窑洞的动作。程砚秋先生的表演是蹲下,转个圈儿,进洞,水袖自然带过来。而有的演员在演到这里的时候用了夸张的水袖的动作,似乎在提醒观众:“我要进窑洞了!”前后两种表演的对比就说明什么是好的演员,什么是不大好的演员。梅兰芳先生在抗战以后的表演,从一出场,即进入角色,直到演出结束,不给观众任何暗示,从开始到最后都是一个水平和状态的表演。直到演出结束,观众才从角色和剧情中醒悟过来,从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什么是好的演员?什么是好的观众?在舞台上表演忘记了他是在演戏的演员是好演员,被舞台的表演吸引的忘记了他是观众的观众是好观众!
黄老师的感动
课程的最后部分是吴小如先生和美国新墨西哥州大学师生的互动交流。在同学们提问之后,负责为吴先生做翻译的、此次来华学术活动的领队、新墨西哥州大学华裔教师、文质彬彬的黄温良老师突然微笑地对着大家说:
“你们如果提不出别的问题,我倒有一个问题请教吴先生———我曾经看过一次梅兰芳先生的演出。”
“我是1945年看的梅先生的演出,在上海。那时我只有几岁。”
“记得那一次人山人海,我的父母带了我去看戏。因为我没有座位,所以就一直站在父母座位中间看。那一天看戏从头到尾我一动不动,大家都很奇怪:这个小姑娘,这么安静,一点也不哭闹。”
“可因为年龄太小、时间太久了,我一直不知道那次我看的是什么戏,这个戏到底演的是什么。长大后我问过父母和好多人,他们也都不记得了。所以,这成了我一生的一个疑问。”
“这出戏我只记得一个片段。就是一个‘公主’———或者很高级的妇女,她和她的父亲失散了。有一个老犯人,对她下跪,她的袖子往后一扬就晕倒了,我当时明白他实际上就是她的父亲。”
讲到这里,吴小如先生打断她的话说:“你不用往下讲了,我知道了。你看的那出戏叫《奇双会》又叫《贩马记》。那个女人不是公主,是一个夫人。你讲的这个场景是父女二人受尽磨难意外重逢的一场戏,叫《哭监》。”
黄温良老师是新墨西哥州大学的教师,同时也是该校国际文化交流项目的负责人,她1949年随父母离开大陆到台湾,然后赴美国读书,长期在美国生活,近年因为工作的关系有机会回到大陆。吴小如先生话音刚落,她就非常激动地快速地用汉语和英语交替说到:“今天真是太激动了,吴先生回答了我一辈子心中的疑问。1945年,父母领我去看这出戏,戏里父女相逢的场面直到现在就像在我的眼前一样,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站在父母的膝前,现在我已经白发苍苍,父母早就离我而去。我的父母不在了,我也老了,但今天我竟然知道了这出戏的名字叫《奇双会》……”说着说着哽咽了,教室里响起掌声。
吴小如先生大致向学员们叙述了京剧《奇双会》的内容。他说,梅兰芳先生在抗战期间拒绝演出,抗战胜利后粉墨登台,一时轰动上海,《奇双会》正是当时演出的剧目之一。黄温良老师还关心1945年那场戏中扮演父亲一角的演员的名字,吴小如先生说,我没有看那场演出,但以梅先生的班子,应该是王少亭。
最后在这场意外而来的感动中,吴小如先生结合《奇双会》批判了“中国没有悲剧”的学术观点。他说,不能说因为中国戏很多都是大团圆结局,就说中国没有悲剧。中国的悲剧是蕴藏在喜剧中的悲剧,是深藏在背后的悲剧。中国戏不希望观众带着不愉快的、伤心的情感离开剧场,但它会让你在以后慢慢品味剧情的时候,领会出里面蕴藏的不幸因素。这是中国戏剧文化的一个特点。
(摘自 《人民政协报》)
发表评论 取消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