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艺术哲学中有许多看似矛盾的事物,但其中却充满辩证思想的睿智,比如:“以简胜多”、“四两拨千斤”之类。这些艺术创作观点,不但在思想上充满东方人的智慧,而月在其指导下创造出的艺术形式更是令人倍感新奇,赞叹不已!就以京剧唱腔来说,就极有说头。
就像京剧的博大精深-样,京剧的唱腔同样是五光十色。但是许久以来人们在认识和评价京剧唱腔的时候,往往更多地是赞美那些成套大段的[慢板]和灵巧流利的快节奏板式。这恐怕有着许多的原因,比如:历史留下的唱片多为这类唱段、流派代表唱段多体现在这些唱段、今天新戏的音乐设计多运用这些板式,等等。但是,不知怎的,长久以来,我却每每对京剧唱腔中那些在许多人看来微不足道的[散板]等情有独钟而留连不已,难以自拔。这就有些像读书,尽管许多的大块文章纵横开阖令人敬佩,但许多小品以其朴素与隽永亦令人心驰神往。与大块文章相比,小品文更具备一种靓丽的慧颖与真率的性情。京剧的[散板]在我心中就像小品文一样耐人玩味!
不知各位看官听过花脸戏《白良关》没有?这是一出在京剧唱腔上极为独特的戏;其独特就在于它全剧的唱腔都是无板无眼的[散板],且绝没有大段的唱段。这出戏的情节是很不寻常的。它讲的是尉迟敬德与儿子宝林阵前相遇,互诉过去,最终相认的故事。对阵的对手竟是失散多年的父子,本身就具备着十足的戏剧性,而在交战过程中,始为尉迟敬德对宝林阵前认父的不信任与不耐烦,后宝林忆起往事,敬德想起妻子的情感触动,到最后父子相认的激动,以至最终寻找仇敌共同复仇的结局,按常理说,似乎每一处都够来些长江大河般的情感宣泄,可以安排许多大段儿唱的。但是就是这么出情感复杂的戏,前辈的艺术家仅仅用看似平淡的[散板],便唱出了情,唱出了意,唱出了景,更唱出了无限的艺术魅力。这的确非大手笔难以做到!试想,当尉迟敬德得知失散多年的儿子就在面前,又想起当年与妻子分娩前相处的情景,按今天的音乐创作模式,不来段二十句以上的大段[导、碰、原]就一定会感到对不起情节、人物,也对不起自己的创作才华,而我们的前辈却如此驾轻就熟地以散板挥洒出了无穷的魅力,今天看来简直匪夷所思。
其实,[散板]的成功运用在老戏中俯拾皆是。再-个著名的例子是老生戏《四进土》“三公堂”的“公堂之上上了刑”一段,完全是[散板],每一句后加“一锤锣”。无论是马连良,还是周信芳,为什么都着意营造这一段看似简单的[散板]?的确耐人寻味!从结果上看,我们就可得出结论,就是这看似口语化的一段唱,将人物内心的感慨、性格中的悲壮,以及所处景遇的凄凉抒写得淋漓尽致。同样,我们完全可设想,这段马连良为什么不来段成套的唱腔,哪怕是他擅长的[流水]卖卖俏呢?但是若真那样急功近利,也就成不了马连良了!
这些[散板]运用上的实例,说明在梨园界的演员和琴师心里,历来是极为看中[散板]演唱的。[散板]在音乐上无板无眼,表面看来似乎没有许多“上板”唱腔的那种约束,但正因为如此,在演员心中更感到演唱难度大,为什么?除了演唱技巧、尺寸、劲头儿、俏头儿等技术上的原因外,我们还可以从中国传统哲学理念中找找缘由,简而不简、简中蕴繁、似易实难,当中国传统艺术将自由和宽松交到您手中的时候,往往绝不是凡夫俗子花拳绣脚就能对付出精彩俏头儿的,它带来的是更艰巨的课题。
[散板]演唱是这样,在新戏中运用、设计[散板]也是这样。在我们今天的许多新戏中,为什么动辄就是大段的成套唱腔,要不就是标榜“创新”的奇腔怪调,却鲜有耐人寻味、令人难忘的永久生命力?看来研究研究、学习学习传统戏中的唱腔精华是大有裨益的!
对了,最后还要找补一句的是,我爱[散板],同样我也爱与[散板]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同胞兄弟”[摇板],关于它的妙处,容后再表吧!
(摘自 《中国京剧》杂志 20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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