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国家大剧院这样的西式剧院已经成为许多中国人心中的观剧圣地,一种复古的回戏楼看戏风潮也在悄然兴起
孙冉
在剧场和去戏楼看戏有什么区别?
在剧场里,一道门把你与日常生活隔开了,人们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戏上;但在戏楼,戏在进行,台下的“戏”也在进行。你可以交际,喝茶,吃东西,发呆。环境变得更轻松,在这里生活依然在继续。
到戏楼看戏更多是一种对于戏的玩味和生活的消闲。
一座王府戏楼的日与夜
恭王府坐落在风景旖旎的北京什刹海西岸,是清道光第六子恭忠亲王奕的府第。据说恭王府及其花园的设计,是参照以《红楼梦》大观园的意境建造的,因此一向被传称为现实版荣国府及大观园,也是北京保存最完好的一座清王爷府邸。
府内有座大戏楼,建筑典雅,古色古香。建于同治年间(1862~1874),是恭亲王及其亲友看戏的场所,也是中国现存独一无二的全封闭式大戏楼。建筑面积685平方米,戏台高近l米、10余米宽,置一张案桌和两把太师椅,彩绣红布做幔帐。
戏台上方,一块金字黑匾高悬,上书“赏心乐事”四个篆体字。戏台两侧的两根大柱上,绘满藤萝,由地及顶,绿叶森森,紫花盛开。棚顶悬大宫灯20盏,地下青砖铺就,20张八仙桌配上太师椅,放置井然。戏楼后壁,皆为浅棕色木棂,用暗蓝色丝布做底衬罩饰。
白天的恭王府是属于大众的,与鳞次栉比的纪念品商店相呼应的,是络绎不绝的游客。恭王府花园的入口前,人头蹿动。60元的门票内容还包括一段15分钟的民俗演出,演出地点就在大戏楼。
开场时,两边厢房门一开,游客似公共汽车抢座般鱼贯入场。只见几个清朝宫女般装扮的旗袍女子,出来转了几圈,便甩着手帕进了帘后。接着上场的是少男顶坛,少女耍陀螺,最后一个男装女旦上来唱了几句“苏三起解”,整个演出就宣告结束。
绕到后台,刚才的“苏三”,脱去了戏服,穿着罩衫摇蒲扇,歇在一隅,旁边耍陀螺的女子正无聊得玩手机。
他们都来自河北沧州,自当地一家艺校毕业后,定点来此演出,已经演了好多年。这个“苏三”叫崔兰芳,名字是他自己改的,只因错爱这一行。
崔兰芳对恭王府这个场子很满意,他把这当作一个窗口,“向来自五湖四海的观众展示京剧的魅力”。他34岁,上过妆的脸有些憔悴。
游客散去,服务员熟练地换茶叶换零嘴,5分钟后,厢房门一开,一切照旧。每隔20分钟放进去一拨,100人的座位,一天能演几十场。
而一入夜,整个恭王府因大戏楼而蓬荜生辉。
旅游商店早已关门,整条巷子都是暗的,只有远处一顶红灯笼在等候。那便是白日的王府花园入口。
整个恭王府花园都点起了灯笼,隐隐的鼓声和咿呀亮嗓从初秋的夜风中传过来。最近大戏楼晚间的节目都是昆曲,本周是江苏省昆剧院的《浮生六梦》。此剧取自六个知名的与梦有关的昆曲折子戏,如“游园惊梦”“邯郸梦”以及新编排的“红楼梦托梦”。
19:30演出开始,台下坐的多是银发伉俪、盛装的老外,以及时髦的文艺女青年。与舞台太近,第一排观众伸手可摸到围栏,而演员的眼神和身姿更是瞧得真切。
1936年,恭亲王孙、著名画家溥儒给他母亲做寿,梅兰芳等京城名角齐聚此,是恭王府大戏楼的最后一场演出。
事隔多年,观众在此看戏,也似做了一场王府戏楼的旧梦。
戏楼是给京剧折子戏准备的
管弦笙琶弹尽人生百态,舞榭歌台演绎沧海。戏楼记载着中国戏曲的兴衰,也承载着票友对戏曲盛世辉煌的追忆。
追溯最原始的演出场所,是广场、厅堂、露台,进而有庙宇乐楼、瓦市勾栏、宅第舞台、酒楼茶楼、戏园及近代剧场和众多的流动戏台。就其分布来看,也极为广泛,从城市到农村、平原到山区,有人群聚集的地方,几乎都有或大或小、繁或简的戏楼。戏楼就是过去中国人的剧场。
戏楼演唱兴盛于宋元时期。那时主要的演出场地还是勾栏,戏楼只是清唱场所。到了明代中期,勾栏衰败,戏楼才成为城市演戏的固定地点。
在老北京,戏园与茶馆有着密切的联系,因为许多茶馆最初只卖茶,后来陆续增添了评书、杂耍,最后经改建变成了戏园子,好多戏园就叫做某某茶园。其建筑本身也与茶馆接近,一般有楼,楼下是池座,放着长条桌子和板凳。池座两旁是散座,所谓无桌招待。民国时期池座后边还设有专门的军警弹压席。
戏园子里的环境嘈杂,卖香烟、瓜子、花生、糖果的小贩穿梭往来,经常不断兜售。扔毛巾是传统,热腾腾的毛巾总是从戏园一角被扔向另一角,也有从楼上扔向楼下的,但总能被默契地接住。
来看戏的多是一些有钱有闲之流,像八旗子弟、小报记者、赋闲在家的官僚和官太太。他们对戏早已耳熟能详,仍然听得摇头晃脑。有的人则是外行,来此纯粹为了凑热闹;还有带小孩入场的妇女,小孩时常哭闹起来干扰观众,有时尿了场还会淋到台下观众的头上。捧角的戏迷和小报记者时有纠纷,双方又叫又闹,甚至发生斗殴,这时的戏园子乱得就像开了锅的粥。
戏园子总是人满为患,尤其是有名角露脸时,票卖光了,还会卖蹲票,蹲票没了还会卖挂票。即用粗绳子把板凳悬在戏楼的栏杆上,骑着凳子,打着秋千看戏。于是,众人都顾不及看戏了,别过头来看着稀奇景致。
戏园子,就是一出人生百态的戏剧场。而这些,到了50年代戏改时,嘎然而止。
20世纪以来,西式剧场已经开始被引进,50年代戏改时,让所有的戏曲都到西式剧场(苏联的镜框式舞台)中去演出了。
戏楼由此中断。拆的拆,改造的改造,有的成了电影院,有的变成卡拉OK歌城。
戏曲评论家傅谨认为,“很多人谈戏改只关注它摒弃封建糟粕的优点,却忽略了其中戏剧观念的问题。其实戏改的思想背景和审美趣味,更多是从西方来的。改革者追逐的是西方浪漫主义和苏联宏伟的大剧院。他们看不起戏楼,觉得脏乱差,对戏剧具有破坏性。确实,如果在戏楼演易卜生和契诃夫是不适合。但戏楼是给京剧折子戏准备的。”
戏楼就是这么个地方,可以来去自如,不必从头看到尾,看客可以随自己喜好来观赏某一段“角”的表演。
现在人认为传统戏曲太拖沓和冗长,那是因为它是和以前戏楼里那种随意的观赏环境相匹配的。抒情艺术与休闲氛围的匹配,必定需要戏楼这样一个地方去孕育。
我们必须在非物质上下功夫
80年代末90年代初,北京的湖广会馆开始率先恢复戏楼演出。但真正出现热潮还是这两年,人们开始尊敬传统艺术,也对传统观赏方式有更多理解和尊重。
《浮生六梦》的主办方,中演世纪文化传播有限责任公司副总经理王修芹把演出场所选在恭王府,是想“让更多的外国观众能够领略‘在中国的剧场看中国的戏曲’”。
但是,回到戏楼,已经不是件容易的事。
每场100个座位,连演一周,即使票价定在600和800两档,演出也实现不了赢利。而在国家大剧院刚结束不久的谭盾的歌剧《茶》,一场就有上千的入座率。
同时,像恭王府作为文物单位,不能有丝毫的改动。这就制约了演出的舞台背景制作,所以单篇剧演不了,只适合演折子戏。为此,江苏省昆剧院专门请一个演员来做串场,带观众入戏。
对于演员来说,在戏楼演戏,对基本功有很大挑战。不带麦克,更让演员的人声和呼吸放出来。观众离你那么近,你的眼神身姿处处都得细微到位。
江苏省昆剧院的院长柯军说,“昆曲演员特别讲究呼和吸,就好比我们是鱼,观众是水。高素质的观众可以带动高素质的演员。以前在剧场里带着麦克演出,呼和吸总隔着一层,当演员呼出去被观众吸纳不了时,他就有可能换另一种呼的方式。”
对于舞台的背景的限制,柯军并不介意,打算一个背景到结束,周围放些与象征梦境的散苇与睡莲。他说,昆曲是非物质文化遗产,我们必须在“非物质”上下工夫,在表演上下工夫。营造一个昆曲的氛围就够了,所有的景就是昆曲演员。观众要看的是这些演员眼睛怎么眨的,鼻子怎么呼吸的,嘴唇怎么放的。昆曲的魂就在这一颦一笑中。
江苏省昆剧院多年来一直在苏州和周庄尝试在当地的大戏楼演出,但机会不多,且多为旅游性演出。
演员多年来适应了在镜框式舞台的演出,自身的表演也多少有些走不出来。演出后,傅谨感觉他们离了麦克,声音力度还是不够,配乐很多时候甚至盖过了演员的唱腔。在这么一个没有任何人工调试的自然环境里,细微环节的配合是一门学问。
而对于观众来说,今日的戏楼也早已不是彼时的乱场子,大家规规矩矩地坐在台下,也许是太近怕影响演员,连走动都没有。鼓掌也很谨慎,叫好声很稀薄。
但这种尝试总归是好的。目前到戏楼看戏还只属于少数人的奢侈行为,等到北京平民戏楼遍布的时候,才是真正的戏楼文化回归。
(摘自 《中国新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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