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啦啦上千人拥去看昆曲,这不适合昆曲,两三百人甚至更少的小剧场,弦歌不辍,才更像是昆曲的演出。
我们对待包括昆曲在内的传统文化,也不需要像看电影、话剧、音乐剧那样,获得震撼、激荡和餍足,而是培育一种温情与敬意,怀持温情与敬意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这不仅是柳梦梅对杜丽娘的赞叹,也是许多人对昆曲的一腔感怀。自从昆曲入选世界“非物质遗产”之后,昆曲变热了。打从很多年前看过《十五贯》至今,我从未见过这么多昆曲。一个多月里,在苏州、上海、北京、杭州,我一连见到了《牡丹亭》、《长生殿》、《琵琶记》、《西厢记》、《宦门子弟错立身》,见到的还是几个戏团的多种表演形式,还有几出是以连本大戏连演几天每晚三小时之久的方式出现在舞台。在戏院里,我置身之处,已经不是雅戏的欣赏气氛,而是人流涌动,热气腾腾,议论纷纷。这的确是一种热,一种难以想象的热。说难以想象,是因为这种热居然发生在昆曲身上。
昆曲也能热,尤其是在这样的环境,在赚钱还来不及,在经济发展是第一要务的时候,不能不说带有点“异数”的味道。说这是民族本体艺术在人们心目中的回归,不大确切,因为那么多地方戏曲、那么多说说唱唱,似乎依旧落寞;说这是名人效应,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号召力,虽然有一些道理,但也不足以表明其全部原因,芭蕾舞剧《大红灯笼高高挂》也是名人推动,可是中国芭蕾舞剧并未因此时来运转。
昆曲回返当代视线中,一部分原因是昆曲原初的那种雅致美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悠扬婉转,清丽温煦,平和舒徐,充溢着士子之气、佳人之情,这是昆曲的特点也是本色。我们已经多年没有见过在民族本体艺术中还有那么清雅的表演美。品味传统昆曲,如沐香风,似饮甘露,美词妙曲、轻歌曼舞,徐徐飘来,回肠荡气。如果我们从前一直在昆曲中浸染,孕育的可能就是恬淡温和、锦心绣口,而不是戾气、横气、俗气,更不至于蠢动、躁动、狂动。
虽说昆腔影响了很多剧种,与一些剧种相融合,也繁衍出一些支派,但在所有戏曲里,正宗昆腔是最具士子雅韵的。在中国戏曲里,有的剧种天生具备“高大全”的基因,甚至走到样板戏这一步都有其内在的必然性;有的可以入乡随俗,或者本身就来自乡间街头;有的雅俗兼蓄,能上能下。而昆腔根本就是士子把玩的雅事,即使在昆腔鼎盛时期,也未曾脱离士子文化的范畴,只是这种文化是那个时代的主流,左右着社会的欣赏风气,所以其他人的口味也不能不受士子的影响。
在俗、白、直、硬的舞台现状中,在士子文化早已荡然无存的环境下,忽然冒出来一段传统的雅文化,并且加上名人制作、国际关照这样的导引,使得昆曲的社会命运出现转机。但我总以为这多半出于人们的好奇,对陌生的艺术对古代的雅致对少数人刻意推崇的一种祖宗文化的极力好奇,因好奇才发觉了久违的美。
舞台艺术凭借什么维系着自己的观众?一是与观众文化心理呼应契合,二是造出社会气氛,三是观众常年形成了欣赏习惯。如今多数戏曲仅仅靠习惯维持着观众的数量,但昆曲热中相当多的观众并非来自习惯,也不是来自什么文化心理,只是一种气氛促使他们走进剧场。眼看着这股昆曲热流,我一面庆幸热而不爆,没有出现从前各种热所引发的那些过度场面,不致峰尖谷底,大起大落;一面又忧虑,即使这种雅致美与一些观众期盼的所谓传统文化回归有一点点暗合,可是这可以维持多久,又可以维系多少人?
“一代人有一代人之学术”,一代人当然也有一代人之文化。士大夫没有了,士子思想情趣的余绪二十世纪后半叶也销声匿迹了,今天有多少人对昆曲还存在发自心底的文化认同?何况,昆腔的衰微,不起自市场经济,不是因为历次运动的劫难,与文革也没多大关系,昆腔早在清代中叶就一蹶不振了。时移境迁,士子文化自身都会潮起潮落,更不用说我们这个不知士子为何物的时代!
1956年,浙江昆苏剧团根据传奇《双熊梦》改编的《十五贯》登台,5月18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其后的救活,其实不是观众欣赏意趣的救活,而是体制的认可,人事的认定。从那时起陆续成立的昆剧团终于形成了昆曲舞台的大致格局,这个格局一直维持至今。其间尽管风风雨雨,起起伏伏,分分合合,但像所有的文艺体制一样,只要人事框架搭成,一切就基本不变了。《十五贯》确实轰动一时,但昆曲《十五贯》与昆曲《牡丹亭》相比,后者呈现的是昆曲之美,前者受到评价比较多的是所谓思想性,尤其在那个特别强调思想性的岁月。《十五贯》是清官戏,改编后突出了“实事求是、为民请命”的精神和“深入民间、实地察访”的作风;不过,舞曲表演留下最动人的形象却是活灵活现的“娄阿鼠”。
有人说,中国人对文化有三种痴迷:唐诗、书法、昆曲。如果此说可以成立,其中当代人最难痴迷的大约就是昆曲了。有知识没文化、有专业没趣味、有思想没品质、有技术没艺术,这是今天许多人的生活状态;会念上百首唐诗,写得一手好字,可是除去死记硬背之外都是空话套话,除了书法有线条外哪里都是一塌糊涂,已经成了一种时尚。只有昆曲欣赏,初尝者既不靠背记也不靠摹练,靠的是情趣。一个有知识的人假如缺乏情趣,看戏功夫恐怕还不如一位早已看成习惯的无知老妪呢。
当昆曲发热的时候,我一直在考虑昆曲欣赏的当代文化基础,想到昆曲热过之后该是什么样子。昆曲不大可能老在那里热,有热自有凉,趁着余热未尽,赶紧“居安思危”。
我们这一代或下几代人,没有士子文化的社会背景和个人涵养,也没有老一代戏迷多年养成的习惯,但对传统文化又不能弃置不顾,如何是好?其实,最好的办法不是强做戏迷,不是依赖媒体掀动热浪,而是将昆曲放入一个常态。呼啦啦上千人拥去看昆曲,这不适合昆曲,两三百人甚至更少的小剧场,弦歌不辍,才更像是昆曲的演出。如上海、北京、杭州这样的大城市,一年下来有数万观者,已经是对昆曲最大的支持了。我们对待包括昆曲在内的传统文化,也不需要像看电影、话剧、音乐剧那样,获得震撼、激荡和餍足,而是培育一种温情与敬意,怀持温情与敬意,就不会弃传统如敝屣了。
杜丽娘唱得很美,但这毕竟是“异代春闺梦里词”。
(摘自 《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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